第48章 你们来自唐门(3)(1 / 1)
更深露重,夜半私会男人。这要是搁在太平年间的孔府,足够让那些老古董气得摔碎茶盏,唾沫星子横飞地骂一句“有辱门风”了。
可这世道,是大燕的乱世。
烽烟烧红了半边天,人命?贱得不如路边的野草。孔家祠堂里高高供着的“仁义礼智信”,早让乱兵的马蹄踏得稀碎,成了糊墙的泥。眼下这康保县的黑夜里,能喘着气活下来,比祖宗牌位上刻的什么规矩都顶用。
孔小姐细白的手指死死绞着袖口。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般深更半夜敲响一个男人的门,传出去,她这世家小姐的名声就算彻底喂了狗。可……窗外巷子黑黢黢的,指不定就猫着丐帮的探子,城里哪条道儿都可能突然跳出要命的刀!眼前这个叫严良的男人,是她主仆三人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这步险棋,她非走不可。
心里头那点疑影儿,像野草似的疯长。谁知道眼前是不是另一个火坑?可比起那些明刀明枪、恨不得立刻撕碎她的追兵,眼前这人……好歹给了一桶热水,一顿饱饭。
这就够了。真的。
严良跟这位自称孔小姐的姑娘你来我往,话其实不多。
对方那点提防,全写在脸上了。千恩万谢的客气话底下,藏着钩子,总想探他的底。
严良呢?就只是咧着嘴应付,心里头嗤笑一声。
“啧,大户人家的小姐,真是傻的冒泡儿。”他暗地里摇头,“这么直不愣登地问,别说老子压根儿不是那帮追命的,就算真是,你能问出个屁来?”
他眼神扫过孔小姐身后那两个叫小夏、小秋的丫头。俩丫头眉头拧得死紧,眼珠子滴溜溜转,像是在掂量他话里掺了几分水。可那副使劲琢磨又琢磨不透的呆样,活像两只硬要学狐狸的猫崽,连算盘珠子都拨不利索。
想想也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带着俩打小只晓得练拳脚、被当刀子养的丫头片子,能懂多少江湖上的弯弯绕?
能囫囵个儿逃到这地界还没让人摁住,怕是祖宗坟头冒的不是青烟,是燎原大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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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一转,严良的目光掠过孔小姐主仆,心底却浮起自己府上那对并蒂莲——苏昭与苏瑶姐妹的身影。
一样的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挣扎求存。
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如苏昭那般,一身功夫凌厉得叫人不敢近身?又有几人能似苏瑶,心思缜密,算计起来连他都偶尔觉得棘手?
可即便是这样一对红白玫瑰,最后不也被这乱世逼得走投无路,权衡之下,才将终身托付给了他这个黑石村起家的严良?
想到此处,严良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这份际遇,与其说是运气,不如说是时势使然,是她们走投无路下的最优解,也是他恰好能接得住。
若苏昭的功夫稍弱半分,挡不住那些明枪暗箭;或是苏瑶的智计稍有欠缺,算漏了关键一步……她们姐妹,恐怕早已香消玉殒,或是落入了比死更不堪的境地。
而自己?严良端起手边的粗陶茶杯,指腹摩挲着杯沿粗粝的痕迹。若非这场席卷天下的兵灾,若非她们恰好需要他这块立足之地,以他当时在黑石村那点微末根基,便是再奋斗十年,也未必能入得了这对眼高于顶的世家姐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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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是这吃人的世道,成全了他。
简单的交谈,并未让孔雨慈对严良放下所有戒心。
但名字,还是说了出来。
孔雨慈。
江南孔家长女。
孔家,在江南地界的分量,与苏昭苏瑶出身的苏家,大抵相当,皆是盘踞一方的百年世家。
可这乱世……严良眸色微沉。百年王朝易朽,千年世家当真就能不朽么?
每个庞然大物都有其生存之道。族中子弟,或入庙堂掌权柄,或披甲胄掌兵戈,或游走江湖织罗网。
世家如巨木,子弟或为深植于土壤的根系,为大树汲取养分;或为伸展在日光里的枝叶,为大树延展生机。
一棵巨木轰然倾塌,或可归咎于天灾人祸。
但若成片的林子在短时间内接连倒下……这背后牵扯的因果,恐怕就非比寻常了。
短暂交谈后,严良将话题引向了他真正想探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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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小姐,”他声音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探究,“有一事,不知可否解惑?”
“恩公客气,”孔雨慈微微垂首,声音轻柔,“唤我雨慈便是。恩公但有所问,雨慈必不敢隐瞒。”
说话间,她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将垂落鬓边的一缕青丝别至耳后。在这位气度沉稳、轮廓分明的恩公面前,她总是不自觉地想维持那份世家小姐应有的端雅仪态,将自己最得体的一面展现出来。
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在这飘零无依的绝境里,严良展现出的那份从容不迫的力量,以及他带来的片刻喘息之机,已在悄然间,触动了这位流落江湖、孤苦伶仃的世家贵女心底最脆弱的那根弦。
“为何这世道,接二连三有世家被灭族呢?前有苏家,如今又是你们孔家。”
严良将心中盘桓已久的疑问抛出,目光沉静地落在孔雨慈脸上。
“原来是这事……”孔雨慈脸上那强撑的镇定瞬间碎裂,一丝深切的悲恸浮上眉梢。那张原本明艳的江南仕女面庞,此刻笼着愁云,脆弱得让人心尖发颤。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却字字沉重:“此事……还要从当今陛下,亲手将太子殿下……逼上绝路说起……”
随着孔雨慈低缓的叙述,一段裹挟着血雨腥风、猜忌与疯狂的皇家秘辛,在严良眼前铺陈开来。他心中迅速勾勒出脉络——这活脱脱就是大燕朝的一场“巫蛊之祸”!
孔雨慈的话语,剥开了这场滔天巨祸的根源:深居九重的老皇帝,与监国理政的储君太子之间,早已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宫墙阻隔了亲情,谗言滋长了猜忌,权力的天平在无声中倾斜。
子不知父心,父不察子意。
更有宵小之辈在侧煽风点火,朝堂党争推波助澜。嫌隙日深,终成水火。太子忧惧被废,日夜悬心;皇帝则疑心儿子等不及要黄袍加身,龙榻之下暗藏刀兵。
最终,那根压垮一切的稻草落下——有人密告,于太子府邸搜出桐木偶人,上书皇帝名讳,以血为咒!
顷刻间,天家父子情分荡然无存。皇帝震怒,杀心已炽;太子被逼至悬崖,退无可退,唯有铤而走险,举兵相抗。
可储君终究难敌九五之尊。一场血腥清洗后,太子兵败,饮恨自戕。
然而,太子的死,并非这场浩劫的终结,恰恰是更恐怖漩涡的开端。
数月后,迟来的悔恨啃噬着老迈的帝王心。他痛悔亲手葬送了骨肉,悲愤交加之下,将满腔恨意泼向了当初“助”他诛杀太子的臣僚——太子母族首当其冲,被连根拔起,屠戮殆尽!
紧接着,便是那些曾积极站在皇帝一侧,参与围剿太子的派系。他们成了帝王悔恨的祭品,被冠以“构陷储君”、“离间天家”的罪名,抄家灭门,血流成河。
至于那些保持中立,企图置身事外的?
“不谏、不阻、不匡扶储君,坐视天家骨肉相残,其罪更甚!”——皇帝冰冷的旨意,将他们也彻底打入地狱。
至此,一个无解的、吞噬一切的血腥死局彻底成型。无论曾站在哪一边,无论是否站队,都逃不过那把悬在头顶的屠刀。
孔雨慈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短短半载,临安城内……十万颗头颅落地。”她顿了顿,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与哀伤,“严良恩公,那……不是十万草芥,是十万簪缨世胄、朱门贵胄的性命啊……大燕半壁江山的根基,就这么……塌了。”
………………………
“孔小姐,请节哀。”
严良面容沉静,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宽慰与同情,眼神里流露出感同身受的诚挚。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温厚可靠的恩公在安抚受难的孤女。
可他心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冷静,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死了好!
这念头清晰而冷酷。
死的不是十万草民布衣。少了这些盘踞在头顶吸血的簪缨世胄、朱门贵户,压在黎民肩上的赋税徭役、层层盘剥,总该轻几分了吧?
至于大燕的江山?
塌不塌的,与他这个天外来客何干?
严良心底甚至涌起一股近乎漠然的期待:塌了才好!烽烟蔽日,豺狼当道,正是他这等人物趁势而起、裂土封疆的绝佳时机!这乱世,才是他成就一番功业的沃土!
“恩公客气了。”
孔雨慈的声音细弱游丝,强抑着悲声。她微微侧过脸,用帕子极快地按了按眼角,那副梨花带雨、摇摇欲坠的模样,任是铁石心肠也要生出几分怜惜。
“能在这般乱局中保全性命,孔小姐已是福泽深厚。”严良的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哀思,言语间是世家子弟惯用的婉转安慰。
“福泽……”孔雨慈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惨笑,摇了摇头,“若非父亲……父亲他高瞻远瞩,早早便将春夏秋冬姐妹四人送往蜀中唐门,学了些保命的微末伎俩……只怕此刻,孔氏已绝嗣矣。”她的话语陡然变得艰涩,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可……可即便如此……一路亡命奔逃……小春和小冬……她们……她们为了护我……”
话未说完,巨大的悲痛已将她彻底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纤细的身子伏在冰冷的桌面上,肩头无声地剧烈颤动起来。而她身后侍立的小夏和小秋,早已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眼眶红得骇人,却倔强地咬紧了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溢出,只余下压抑到极致的抽噎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
“你说……小夏和小秋两位姑娘,竟出身于唐门?”
严良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异,尾音微微上扬,仿佛这个信息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料。但这惊异之下,他看向小夏和小秋的目光,却陡然变得锐利了几分,如同在审视两件蒙尘的稀世珍宝。
“是,恩公。”孔雨慈拭了拭泪痕,颔首确认。
“可是那以暗器诡谲、用毒无形而名动江湖的蜀中唐门?”严良追问,语气中带着对江湖秘辛的了然与探究。
“正是。”孔雨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得到这明确的答复,严良心中那点惊异瞬间被滚烫的炽热所取代!他早知这两个丫鬟身手不凡,绝非寻常护院,却万没想到根脚竟在唐门!更令他心神震动的是,这异世之地,竟也有“唐门”存在!
前世,那个名字便是隐秘与死亡的代名词。每一个自唐门走出的人,无不是精挑细琢的利刃,尤其那一身神鬼莫测的暗杀绝艺,足以令任何势力为之侧目。
人才!这是足以影响一方格局的锋刃!
严良几乎是瞬间便下了决断——无论如何,必须将这两个丫头,牢牢地攥在自己手心!让她们为己所用!
若得此二人效力,他那初创的“严苏”基业,便如同凭空添了一双能在暗夜中无声索命的利爪!许多此前受制于人的困局,或许就能迎刃而解……
严良不动声色地端起手边的粗陶茶盏,送到唇边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也暂时压下他眼底翻涌的精光。茶盏放下时,他面上已恢复平静,唯有心中,已在默默盘算着,该如何将这两柄来自唐门的绝世利刃,不着痕迹地从这位柔弱无助的孔家小姐身边,真正地……收入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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