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一出生的哭泣,一定是因为预感到了来到人世后,面临的只有数不尽的痛苦。
他们哭啊哭,甚至不愿意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
然后长大后,他们就靠着曾经得到过的一丝温暖,意图照耀缠绕一辈子的黑暗。
唐稚收到了弟子的传话,犹豫纠结了一会。
理智在告诉他,最好不要去见那个人了。
但是情感又在提醒他,东方溯光在上一次道别之前,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是,我死之前,一定会来见你一面。
如今他来了,是不是意味着……
唐稚才这么想着,立刻就摇了摇头。
东方溯光不会死,应该说东方溯光不会让自己死。
因为他深知,如果自己死了,只会进入鬼城,被恶鬼折磨,过上自己不乐意的生活,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死。
此时此刻,已近黄昏。
伏羲院的大门打开,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这一扇门难以打开,也许就是为了预示后来人,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可怕。
听到了声响,东方溯光抬起头,唐稚表情复杂地站在门口。
“哈。”东方溯光露出一贯冷清的笑容。
唐稚朝他走过去。
“我早就听说,如果你想要进伏羲院的大门,想要给伏羲院的人传话,不等个几十年,是不可能的。”东方溯光低下眼,笑得温婉,“我说我想要见你,门口的人给了我一个牌子,还说我大概要等五十年,我听到了这话,本来是想要走的,但是突然之间,我想起来一件很多年前,很多年前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想要见你,就报上东方辰溪的名字。”
唐稚看着他,抿嘴。
因为唐稚对东方辰溪是有好感的。
在唐稚吩咐门口的人的时候,他以为东方辰溪,只是一个普通城镇里面,喜欢讲恐怖故事的,奇怪的大夫。
“没有想到报上那个名字真的有用。”东方溯光抬起头看他。
“你上次说,你若来见我,就是你要死了。”唐稚慢悠悠地说。
“哦。”东方溯光偏过头,看着渐渐失去了温度的太阳,漫不经心地说,“那种话,怎么能信呢。”
他又骗人!
唐稚气得挥袖要走。
“等等,等等,我们也曾经同床共枕过,不要那么冷漠嘛。”东方溯光着急地抓住他的衣袖,“我一个瘸腿的人要上这么高的山,你知道有多么不容易吗?好歹也多说两句话,再离开啊,你太没有良心了!”
“你想做什么?”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东方溯光笑了笑,说:“我听人说伏羲院有个后山,到了春天,就会开满漂亮的花。现在,应该是个赏花的季节。”
“我才不会带可疑人物进伏羲院的后山。”唐稚鄙视他。
“唐~稚~”
天啊,这个人该不会以为撒娇有用吧?
“从侧边可以去后山。”值班的弟子开口了,“你们不要在门口阻碍我工作。”
唐稚说:“……你到底是和谁站在一边的?”
“我站中间。”弟子怪里怪气。
为了不妨碍别人的工作,唐稚只好推着东方溯光的轮椅,按照他的愿望,把他带去后山。
“你的脸色是不是有点苍白?”唐稚发现了这件事情。
“黄泉彼岸终年不见天日,很容易脸上没有血色。”东方溯光这么说。
唐稚皱眉,正想问他要不要帮忙把脉的时候,唐稚想起来了,他前面的人就是一个大夫。
“你要听一个故事吗?”东方溯光看他忧心忡忡,于是开口,打破氛围。
唐稚沉默了一会,说:“我可以不听吗?”
“从前。”东方溯光开口。
唐稚想要直接从山上跳下去。
“从前有一条昼伏夜出的毒蛇,非常非常的可怜……”
“就算是毒蛇,也很可怜?”唐稚插话。
“就算是毒蛇,也很可怜的。”东方溯光笑着说,“它呀,很喜欢一头小猪。”
“可以不是小猪吗?”唐稚抗议。
“你喜欢什么动物?”东方溯光咨询他的意见。
“起码也得是小鸟吧。”
“小鸟吗?”东方溯光有一瞬间的恍惚,“小鸟好啊。”
展翅高飞,不再逗留在原地,小鸟真好啊。
“好的,有一条毒蛇,它很喜欢一只小鸟。所以当他捕捉到那只小鸟,就用身体将它缠住。它并不想杀了小鸟,只是想要留住它。但是毒蛇的秉性就是,它越是喜欢一样东西,越会用力缠绕着那样东西,小鸟被紧紧勒着,眼看就要接近死亡。在它一个松懈的时候,小鸟拍了拍翅膀,飞向了高空。毒蛇在地上,傻傻地抬头。天空和自由,是他永远都到达不了的地方。”
唐稚说:“你说动物故事,好像没有那么恐怖。”
他打断了东方溯光的故事。
东方溯光笑了,“谢谢客官的评语。”
唐稚也跟着笑了笑。
看到唐稚的笑容,东方溯光突然庆幸自己没有说另外一个故事了。
他原本想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他一直都有一个疑问。
为什么他的哥哥们都需要努力修行,而他却什么都不需要做。他们养着他,就像是养着一只宠物,给予食物,给予温饱,除此以外,没有多的。
答案也许在母亲摸着他头上的手,以及哭不尽的眼泪里。
“娘亲,不要哭,我一定乖乖的,我一定会比任何人都聪明能干,我一定会保护你。”东方溯光不管过去多少年,都能听见那个天真的声音。
母亲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哭着跑了出去,来到父亲的面前。
小孩站在门外,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
“求求你,不要带走我的孩子,求求你,不要将他推下恶鬼的地方。他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做这种决定!东方萧然,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母亲的哭声和愤恨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没有过多少年,母亲就死于病痛。
死之前,她拼命用眼神示意小孩。
跑啊,跑啊,快点跑啊。
小孩没有跑,他那时候只有六岁,跟着家人的队伍送葬完母亲后,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静候悠长时间后,黎明的到来。
东方溯光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聪明的人,就算没有人教过他什么,他光靠自己学习,也能懂很多的东西。他总是觉得自己足够优秀,总有一天可以改变自己的境遇。
这一切可笑的幻想,被打破于他的十五岁。
他的父亲,东方萧然拉着他去了鬼城。
他看到了人间炼狱,以及比恶鬼都可怕,被用铁链拴着的怪物。
“这个,就是你以后的妻子,这里,就是你以后生活的地方。”他的父亲,冷酷无情地宣判他将来的命运。
“呼。”鬼城的主人,美艳且诡异的鬼主吸了一口烟,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这一座鬼城,男的长久居住,都会化为无实体的奴仆,任何女鬼生下的都会是女孩。为了保证生下来的下一任鬼主的血统,和下一任鬼主成亲生育小孩的,只能是拥有半鬼体质的可以在鬼城保持实体的东方家人。这是他们的交易,延续至今。
在这里,暗无天日,与鬼为伴,囚禁至死。
东方溯光吓得撒腿就跑。
他终于知道他母亲死之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快跑!
就在他快要逃走的时候,一只宽大的手抓住了他的后衣领,用一种他无法拒绝的力道,将他摔倒在地板上。
回忆中断到这里。
东方溯光的手放在无法动弹的腿上。
唐稚推着他,艰难地往山上的路走。
东方溯光转过头,看着开始下沉的太阳。
天空开始变暗,他的怀中藏着的东西,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那是一颗菁髓珠。
若要说他为什么会拿着一颗珠子,思绪需要回到不久之前的一个夜晚。
黑夜,放在桌面上的菁髓珠发出了明亮的光芒。很温暖的光,如果东方溯光不是知道,这些光芒都是用人命燃烧的话。
在他静默的时候,一阵阴风从窗外吹进来。
他面前的蜡烛瞬时间就熄灭了。
鬼气萦绕,铃铛作响。
那座因为沧浪泉城消失,而被迫流浪的鬼城,寻觅着他,又再一次漂泊到了这附近。
“你逃不掉的。”
“生,我们会不停寻找你,死,你会回归这里。”
“实现东方家的诺言。”
恶鬼们就像是蠕动的万千白蚁一样,残酷地、恶心地、贪婪地,啃噬着他的意志。
东方溯光拿起一颗菁髓珠,在上面用了某种办法,顿时,珠子中的光往四周散发,所有的恶鬼被打飞,鬼城顺着风,继续漂泊。
看四周安静下来,东方溯光松了一口气,颤颤巍巍的手,重新点燃了蜡烛的光。
“好冷。”
也许是因为倒春寒吧。
自从他帮助石东临,将沧浪泉城消灭后,鬼城的人就一直骚扰他,至今已经是十几个年头了。平常若是石东临在,鬼城不敢这么嚣张,因为凶兽自带的气息,自然会威慑他们。现在鬼城敢来,看来是因为石东临不在。
石东临最近应该是很忙。
因为他为了实验释放菁髓珠的力量,消耗了一颗又一颗的珠子。
一颗珠子里面,有数不清的人命,或者妖兽的命。
为了填补被东方溯光消耗了的菁髓珠,石东临不得不再一次冒险出门,去弄新的珠子来。不过,制造菁髓珠,现在不是什么容易事情。这一些年来,伏羲院的人已经研究到他使用的阵法,以及将破阵的办法广而告之。所有人都在防范他们,打断他们。
当东方溯光一再催促石东临为他消灭鬼城,他找了无数的借口,就是没有去的时候,东方溯光对这个男人的信任感已经没有了。
他想要用鬼城的存在来威慑自己。
为了他某个除了自己,别人都不知道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