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玉清最后一次见到姬千金,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寒冷刺穿了他的脊骨,撕扯着她的裙裾,她的背影淹没在风雪中,穿越层层迷雾落在他眼里只剩无尽料峭风雪,墨色发丝交织绛红色的金边,她像是孤行者,像是断尾求生的孤狼,像是苍茫里的砂砾,像风筝,在狂风与灿烂中轻盈,优美,脆弱,挣扎,与光同尘,耀眼而艳丽。
姬千金对他从来是不假辞色的厌恶,楼玉清对她也从未有过半分好颜色,楼玉清不知道自已该如何拼凑破碎的心绪,阴阳交织颠倒,时光逆流,一切都变得模糊而虚幻。
凡人尔敢与天争!
她怎么敢?!
简直就是疯了!
——
第一次见楼玉清,回忆如同,刑满释放的春天,姬千金从未想过,笔墨未干,故事提笔的地方,就是故事本该有的结局。
“公子!马上就启程了,这偌大的雪,人多眼杂的,您说您吩咐小的一声,为了这株快死的山茶花非得亲自出来作甚!这大人要是知道您为一株花淋了雪非得拔了它不可,公子别站着了,还是快回去吧!”
落雪小径斑驳树影,梅花满枝待放之际,本就是玉茗坠阶之时,姬千金盘腿隐在巷口阴暗处,注视着金贵玉质的金铃沐浴着晨光摇晃出行云流水的痕迹。
清脆的铃声悠扬,美的空灵。
【小丫头!吾打过许多赌,王权富贵,醉里贪欢,你这赌,倒叫吾看不真切?汝究竟在等什么?】
姬千金在等风,这世间长空万里,她想看花开,想看水流,想看朝暮,想看山河,也想让她在乎的人也如她这般岁岁年年。
“啧~还未入冬,便下了这么大的雪,这人与人还真是天地悬殊,天差地别,不就是一盆将死的枯木,镶银盆边坠玉盆底,苏绣锦缎用来怜花遮雪,矫情!
看看我们,他们,哪怕是锦缎帕子上的一根丝线也够我们这些,多活几天了,你我的命如今还比不上这楼家公子的一方帕子。”
姬千金抬眼看他,目光落在四面漏风的阴仄小巷和他一丝不苟的前襟:“牢骚这么多,你的腿不疼了?”
“怎么不疼?可疼死小爷了!哎呦喂~哎呦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路有~小王八,你要干嘛去?”
“去给老王八找药!”
“跛着脚去?这般大雪,路边的草都冻死了,省点力气不如爬回来歇歇~说不得明个儿你头朝下死了,我,还有他们有了口粮,也给他们省得将你拖回来那力气。”
姬千金没理他,趴在地上寻了寻,往小巷隐秘处抽出一根粗壮的桃木棍子,拢着衣角撑起僵硬的躯干,路过老乞丐还不忘踹一脚胡乱横在冰碴子上的腿。
“谁能有你矫情,天塌了都有你的嘴顶着。”
飞雪将老乞丐挺起的脊椎压弯了些,前些日子一场大火烧死了许多人,下了场暴雪又碾死了多少。梵州城安静的很,老乞丐的碎碎念清晰的穿过每一个饥肠辘辘的疯子,也不知道飘向了哪处。
“这该死的天?!塌了才好呢~~~你个小贱种,非往雪里去,这般天气,哪来的药,哪来的粮食,人命如草芥,人命如草芥啊~~”
“草芥当得比老鸨还聒噪,你也是头一个。”
“牙尖嘴利的,桃木棍挺扎实,回来给小爷使使~”
“使你大爷?!”
破巷堆的冰碴子七零八落,老乞丐看看雾蒙蒙的天,撑起身子又坐的端正了些:“小爷我累得很,要是撑不到你回来,连口汤你都轮不上~~那你就是真死了也没话说~~~”
姬千金其实走了没多远,只是桃木棍撑不住她回头,命运也这般容不得人。
这世间冷的很,好似所有人,所有的人都设想过人生如果重来?然后世人学会放下,学会珍惜,学会了在神佛面前跪求来世安康。
这世道,连灵魂都未必能留下,哪来的来世安康?
梵州的街道,阳光从不会理睬阴沟里的老鼠,高高在上的贵人依旧喜欢临窗赞雪,贵人淋了雪,死的不只是花,雪碍了贵人的眼,死的也不是花。
梵州不缺乞丐,也从不缺死人。
“诶,吕兄,谁说这梵州城的乞丐都死绝了的,你瞧,那可不就是乞丐嘛?!还拄着桃木棍能走呢!这赌你可是输了啊!愿赌服输啊愿赌服输。”
“就这?可不算数!这是我等前些日子打的赌,前日那姓楼的外邦使臣入了城,这小乞丐说不定是溜进来的,怎做的数?”
“你这家伙,不就换你家里半扇猪肋骨,瞧你小气的,赶明个儿架个火架,大家一起吃宴岂不美哉?”
“周兄阔气,这是愿出酒钱啦?”
“吕兄哪里话,吕家的猪那可都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身姿婀娜味道鲜美,区区酒钱,配得配得,今日那姓楼的终于要走了,不如我们大家再一起打个赌如何?赌输了负责这席上的美娇娘!”
“如何赌?”
“还赌乞丐!戌时我府里的人将她两条腿打断吊在西城,我们就赌这小乞丐的命能不能活过明日如何?”
“戌时?不行不行,太晚!今夜的雪可比不上昨日,酉时吧,酉时太阳刚好落山,我等还能在西城饮酒作诗。岂不妙哉?”
满场寂静,突地爆发出热烈的讨论,高楼上纸醉金迷的喧闹裹挟着雪,学会了雪的肆无忌惮,也学着它戏耍众生的模样。
梵州城的典当行喜欢在大门外立个财源广进的招牌,柳家最甚,掌柜的也都是用的惯会使眼色行事的家臣,姬千金有一块玉,雕龙画凤的狠是好看,落在掌柜的手里少不了一顿毒打,人财两空。
她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她能装的足够像,足够了解,又让这些掌柜不敢得罪的身份。
这很难,但活着本身就很难。
十岁,做不得金尊玉贵的贵人,却做的了贵妃的陪嫁宫女,治不了一个人的腿,却能救一条命。
“放肆,奴家乃受皇贵妃秘旨出宫的大宫女锦瑟,若是因此延误军机,我等都要为大将军陪葬。”
柳家,一个即使是恶人也将忠心刻进骨子里可歌可泣虚伪至极的姓氏。
当铺的小厮本校想收拾了门口的乞丐,此刻也不敢擅自下决定,只得快步奔回铺子,奔到半路还不忘回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赔不是。
雪下的愈来愈大,小厮带着好似匆匆忙忙的掌柜赶出来,就见到要死不活的小乞丐不知从哪掏出翡翠白玉,春意盎然的色泽远远看着便是绝佳的底料,落在这么个死气沉沉的人手里。
“大人!您这玉,不如随小的进来斟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姬千金看他,猛地桃木棍被狠狠插进雪地里,又被一把举起,尖刺横亘在掌柜的鼻尖:“喝茶?柳家这是要造反嘛?”
“大人!大人息怒!柳家怎的敢反!”
“不敢?家国大事面前你请奴家进去喝茶?莫不是柳家叛国,将军和娘娘都放不进眼里,这般威势,难不成还想着杀人灭口?”
掌柜擦了擦晕在脸上的汗水,颤抖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措辞,姬千金要的就是此刻掌柜的游移不定,她只是将玉珏甩进掌柜的怀里,命令般开口:“拿着交上去,城南常在街巷深处有个断腿乞丐,别让他死了,贵妃娘娘自会论功行赏。”
桃木棍被摔在雪地里,掌柜目不转睛的打量眼前气势逼人的小乞丐,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大人?”
“劝你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落在雪地里的桃木棍像是上好的刑具,手掌粘连着捡起来的棍子,姬千金寻了个方向一拐一拐的撑着慢悠悠的走。
小厮盯着掌柜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的半块玉珏不自觉多了许多心思,朝着远处又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大人,能否透个底,那位是治还是不治。”
冬寒卷过长街,流云涌动,乌压压的压下来,姬千金朝身后摆摆手,思绪又拉扯着回到了那处巷脚。
梵城有一条河,老乞丐死的时候一直盯着那条四通八达的河。
姬千金那时不懂,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