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转回约莫1个时辰之前——
江户,居留地——
听得到火焰燃烧、肆虐的声音。
攀上墙壁和天花板,然后吐出大量的耀眼的火星与刺鼻的黑烟。
背后是正在燃烧的房屋。
身前是正被月光普照的街道。
熟悉的景色……
不可能不熟悉,自己这段时间反复梦到这副画面。
所以我又做梦了吗……艾洛蒂即使意识朦胧也立刻察觉了。
又梦到了10天前的那一夜,那一幕。
身后的已被火浪吞噬的宅邸;身前的披上月之轻纱的街面;头顶的夜幕;往天际线延伸的世界……天空,地面,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蒙上了一层暗灰色。
唯有一处地方有着鲜明的颜色与光亮。
就在自己的前方,就在不远处的那片一对六十七的战场。
就在那名剑士的身上。
在银白色的皎洁月光的跟随之下,剑士向着身前的敌群,向着身前的黑暗挥剑。
义无反顾,无所畏惧。
……
“唔……”艾洛蒂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明媚的阳光从朝南的窗户泄进,落到床上,将艾洛蒂的卧房一分为二。
一边是蒙着橘黄弱光的窗户和靠窗户的半个房间。
一边是仍披着层薄薄灰纱的衣柜和房门。
自幼所接受的严格教育,让艾洛蒂没有赖床的习惯。
仅轻轻地揉了几下惺忪的睡眼,艾洛蒂便灵巧地跃下卧床,趿上自己的拖鞋,缓步走到窗边,将紧闭的窗户用力推开。
早晨独有的清新的风,顺着敞开的窗户向艾洛蒂扑面而来,吹散了蒙在艾洛蒂脑海里的大半困意。
……
“喂!前面的人小心一点!运废料的马车来了!”
“他妈的,今天的天气真是有够他妈的热。”
“一、二、三,起!一、二、三,起!”
“搬这根柱子时小心一点,这根柱子已经被火给烧烂了,碰一下就会碎,小心别被弄伤了。”
……
居留地的街头,劳工们往来奔走。
在讨夷组毁灭居留地的阴谋被挫败后,江户幕府组织了大量的劳工前来清理居留地被烧毁的废墟。
经过劳工们的不懈努力,居留地绝大部分的被火焰破坏的建筑,都已被清理。
原本鳞次栉比的居留地,现在因仅剩一小部分建筑还完好的缘故而变得无比空旷、冷清……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此地势必是无法恢复往日的繁华了。
艾洛蒂他们一家子非常地幸运——他们家的宅邸是逃过火浪侵蚀的那一小部分建筑之一。
家完好无损,还有家可住,不用像那些家被焚毁的人那样得设法另寻住处……这对艾洛蒂他们来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艾洛蒂缓缓抬高视线,不再去看街道上忙碌的劳工们,转而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
和煦的阳光打在艾洛蒂的脸上,令艾洛蒂忍不住半眯起双眼。
她那蓝宝石般的双童,在阳光的直射下,变得更加璀璨动人。
从远方的天际吹来的风送来了更多清新的凉意,不时传来早莺稚嫩的啼鸣……但艾洛蒂似乎对这一切毫无知觉,她纹丝不动地站着,恍忽地看着天空。
准确点来说,是在看着比天空更遥远的地方。
如同注视着遥远世界的双眸深处,似乎暗藏某种特别的情感。换句话说,可以形容为“憧憬”或“神往”。
纵使已经过去了整整10日,那一晚的那一幕幕,艾洛蒂仍犹在眼前。
这10天,几乎每晚都会梦到那一夜。
梦到那名剑士独抗强敌的身影……
回忆着方才又在她的梦乡里出现的那一幕幕画面,艾洛蒂的眸光微微晃动……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实际上,这副模样是艾洛蒂这段时间的常态。
自那一夜之后,艾洛蒂每逢独处,都会露出这副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的表情。
时间过去良久。
直到打在艾洛蒂脸上的阳光不再和煦,橘黄的光线慢慢浮起夏日独有的高温之时,艾洛蒂才迈着小碎步地从窗边离开,走向身旁的书桌,拉过摆在书桌边上的一个精致盒子。
随着“卡哒”的一声响,艾洛蒂将盒子缓缓开启……盒内所装之物,正是艾洛蒂的“佩剑”,即那柄木制刺剑。
伸出白嫩纤细的小巧手指从剑尖一点点地滑到剑柄……艾洛蒂用着像是拭去尘埃般的轻柔动作,抚着爱剑的剑身。
原先微微晃动的眸光,在这一刻渐渐变得凝视。
这个瞬间,艾洛蒂不再犹豫。
经过了长达10日的踌躇、思考,艾洛蒂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
艾洛蒂深吸一口气,将剑盒用力合上。
这个时候,艾洛蒂的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女仆勒罗尹捧着一件孩童穿的澹黄色女式和服,推开房门款款走入房内。
“小姐,您今天醒来得可真早啊。”勒罗尹讶异地扬了扬眉。
“嗯。大概是因为我昨晚睡得比较早的原因。”艾洛蒂回过神,向勒罗尹微微一笑后,定睛看向勒罗尹怀里的那件澹黄色和服。
“要现在就换衣服吗?”艾洛蒂问。
勒罗尹颔首:“嗯。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但老爷他想提前准备一下。”
“毕竟今天是去看望橘先生的日子,可不能马虎。”
……
……
时间回到现在——
“右迁到火付盗贼改?”
青登忍不住发出低沉的惊叫。
一旁的冲田和九兵卫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
“只是有收到类似的风声而已。”牛山接过话茬,无奈地瞥了眼猪谷,“是真是假,还没个定论呢。”
猪谷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我觉得多半是真的。橘此次立了如此大功,不右迁个很高的官职,实在是说不过去啊。”
“反正不论怎么说。橘此次是一定能被右迁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只是会被迁到哪里,以及会迁得有多高的区别而已。”
火付盗贼改作为江户幕府的特殊治安部队,和奉行所的“三回”一样,同属于治安系统。
从品级来看,带有军队性质的火付盗贼改自是要比奉行所的“三回”要高上一等。
因此,若能从奉行所的“三回”同心右迁为火付盗贼改的与力或别的更高的官职的话……那确是属于高升了。
因为同属于治安系统,所以确如猪谷适才所说的那样,青登若要被右迁到其他官衙的话,确实是最有可能被右迁到火付盗贼改那儿去。
“橘你现在也算是出人头地了啊。”
猪谷的话音停顿了一下,然后将百般情绪化为一道长长的吐息,冲青登露出欣慰的笑。
“不仅出人头地了,还在江户变得更加有名了。”
“西洋人的居留地自不必说。橘你的名字已经在这几天传遍江户的每个市町、每个街巷。”
“这几天,真是不论走到哪,都能听到有人在那谈论你。”
“居留地的西洋人们称赞你为救了他们的‘居留地的英雄’。”
“江户的市井百姓们也都对你敬佩有加。”
“认为你不仅除了讨夷组这一大害,而且对‘居留地将遇袭’这一情报的及时发现并上报,极大地阻止了居留地的火势扩散,让江户免于一场火难。”
“‘橘青登’的大名,现在真是在江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哈哈哈,我都有点期待之后上头的人会给你什么样的封赏,会将你右迁为什么样的官职了。”
对于猪谷这番毫不吝惜称誉的赞美,青登谦虚、平静地笑了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我只希望那些市井百姓们别再给我起些奇奇怪怪的外号了。‘北番所的小天狗’这种古怪外号,有一个就行了。”
这个时候,一向沉默寡言的牛山,十分难得地一边微笑着,一边接过话茬,朝青登问道。
“橘君,你个人比较想被右迁到哪个官衙呢?”
“如果有得选的话,那当然是想被右迁到那种钱多事少的地方了。”青登仍旧使用着半开玩笑的语气,“但会被右迁到哪儿这种事情……根本不是我的意志所能左右的。”
说到这,青登以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样,发出一道无声的叹息。
“我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青登在10天前的那个夜晚立了多少功绩?
1救了被绑架的“武道界第一名门”的大小姐:千叶左那子。
2发现了讨夷组试图毁灭居留地的阴谋并及时上报官府,令奉行所、火付盗贼改、町火消的官差们得以亡羊补牢地赶赴居留地,逮捕了大部分讨夷组的暴徒,并避免居留地的火情扩散、失控。
3单枪匹马独战讨夷组的六十余名暴徒,挽救了大量居留地的西洋人的性命。
4追上了讨夷组的领袖神野辰五郎并成功地将其单杀。
以上这4项功绩,除了救出左那子的功绩的含金量要稍差一点之外,另外3项里的任何一项,都是足以让青登获得丰厚奖赏的大功。
尤其是第2项功绩。
及时发现了讨夷组的阴谋并上报官府……这救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10天前的那一晚,虽不是大风夜,但却刮有不少的夜风。
在建筑基本全为木制建筑,房屋排布得极其紧密的江户,任何一点风都有可能导致火势失控。
多亏了青登及时的情报上报,令町火消的官差们在赶到居留地时,火势还没有扩散得太厉害。
在町火消官差们还有居住在居留地附近的市井百姓们的通力协作之下,火势最终控制在了居留地和临近几块街町的极小范围之内。
如果町火消的官差们晚一些到,居留地的火情扩散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于短短一夜之间,一口气连立这4项大功的青登,获赐金钱或宝物、提升家禄、右迁到更高的官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搞不好,连家位都能得到提升,从目前的“御家人”升格为“旗本”。
虽然旗本和御家人虽同为幕府将军的直属武士,但二者之间的地位差距有着天渊之别。
在“除非受上人垂青,否则你能担任什么官职,基本全看你的家世等级”的江户时代,家位若能升格为旗本,那可真是成“人上人”了。
不过,对青登而言,相比起家禄提升、家位升格这些事情,他还是更关心自己之后会被右迁到哪儿。
若说不关心自己之后会被调到哪个新官衙,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青登再怎么关心、在意自己之后的官途也没用。
就如他刚才所说的,这种事情完全不是他能以他的个人意志来左右的。
他现在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静静地养伤,慢慢地等待上头的人通报对他的封赏及对他的官途安排。
青登立下了这种级别的大功,对于要给青登什么样的封赏,上头的人肯定会反反复复地仔细审核。
而冗员极其严重的江户幕府,办事效率一向不敢恭维。
所以没有1、2个月的功夫,青登肯定是等不来他的封赏、升职的。
“奉行所最近没啥值得一提的事。倒是幕府那边……近些日不怎么太平。”
可能是自觉“青登的右迁去向”这个话题已经没什么好聊了吧,有马一句话将话题引回到青登方才主动提出的“奉行所最近有啥新闻”的话题上。
有马这句突如其来的发言引起了青登的注意,他扭头看向有马。
青登姑且以视线向有马确认。这个动作当然是“幕府最近出啥大事了吗?”的意思。
感受到青登视线的有马,沉吟着,构思了下措辞,然后缓缓道:
“‘一桥派’的人最近进一步地加大了对大树公的施压,要求大树公尽快清算井尹大老并要求天章院殿下隐于幕后。”
青登眉头轻挑,抬起手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一桥派’的人还真是有够执着的啊……”
对于有马刚刚所说的这些事情,青登……不,应该说是所有的官府中人,都早有听说。
大树公:对幕府将军的敬称。
自从脑子有病理性问题、没有子嗣也没生育能力的“脑残将军”德川家定于2年前上台后,江户幕府便分为了2个政治派系:
支持德川家茂来做将军继承人的“南纪派”。
支持一桥庆喜来做将军继承人的“一桥派”。
这两大派系自诞生后,就因政治理念的不同而明争暗斗不休。
“南纪派”的领导人:井尹直弼靠着自己的铁腕手段,最终成功率领着“南纪派”压过“一桥派”,成功强推德川家茂继任为幕府的新将军。
在以井尹直弼为首的“南纪派”得势之后,在井尹直弼的主导下,幕府内部展开了对“一桥派”的残酷镇压。
大量“一桥派”的官员及相关人员被下狱、杀害,遇难者多达上百人。
虽说井尹直弼的镇压手段颇为残忍……但“一桥派”只是受到重创,并没有被彻底消灭。
残存的“一桥派”人士蛰伏了下来,静待时局的转变。
而时局的剧变还真被他们给等到了——井尹直弼于3个月前被刺死在了樱田门之外。
“南纪派”的领导人暴毙而亡,失去井尹直弼的“南纪派”群龙无首……“一桥派”立刻展开了勐烈的反攻!
“一桥派”的政治势力抬头并迅勐发展。
风水轮流转……“一桥派”重新抬头并迅速壮大之后,他们便开始给幕府将军德川家茂施加压力,要求德川家茂清算迫害了无数“仁人志士”的井尹直弼。
于此同时,“一桥派”的人还以“女子怎能参政议政”、“大御台所就应该专职管理大奥”为由,要求天章院隐于幕后,别再在台前频繁露脸。
“一桥派”这是作何打算……昭然若揭。
他们就是想压缩德川家茂的权力,削弱“南纪派”的实力。
以上的这些事情,青登在1个多月前就都有所听说。
1个多月过去了,“一桥派”竟加大了对德川家茂的施压……看样子,他们是不成功报复井尹直弼、不将天章院逼退到幕后不罢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