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的时候,顾姣那颗因为不安而高悬了一整夜的心终于彻底落了下来,即便看不到,但顾姣的眼泪还是在这一刻滑落了下来,她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一般,轻轻抽了抽鼻子,而后不顾一切地反手拥紧她眼前的人。
说不清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因为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顾姣只知道,她终于可以尽情地把所有的委屈都给宣泄出来了。
她不用再害怕,再担心了,她要等的那个人出现了。
“你怎么才来?”
这是顾姣第一次面对赵长璟的时候没有用敬称,可显然,两人此刻都顾不上称呼的事,听着她的哽咽和抽噎的哭声,赵长璟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她揉碎了。
后怕让他越发用力地抱住她,他似乎在用这样的方式安慰她,“是我不对,是我来晚了,姣姣不怕,没事了,没事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他一面说,一面用温热有力的掌心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赵长璟的动作轻柔,却恰好能抚平顾姣所有的不安,刚刚还浑身发着抖的女孩终于止住了抽噎,她跪直身子,浓睫轻轻颤了几下。
感觉到她想睁眼,赵长璟收回了覆在她眼睛上的那只手,看到她脸上挂着的眼泪,他眸光微深,动作却十分轻柔,粗粝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白嫩的脸颊,小心翼翼替她把眼泪擦掉。
脸上沾着的那些泥土因为时间太长,已经擦不掉了,怕太用力弄疼她,赵长璟便没碰。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起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四叔,黑夜模糊了一切,但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覆着的那层后怕和担忧,想到刚刚他捂住她眼睛的那只手,她垂眸,仍旧能看到四叔垂落在身侧的手在微微颤抖。
心里萦绕了多日的情愫在这一刻无限放大,她看着四叔,眼圈又红了一些,正想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
“顾小姐!”
马蹄声中,有人翻身下马,是曹书跟了过来,他平日并不是这样没眼力见的人,但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是让他后怕不已,他得亲眼确定顾姣没事才能安心,看到顾姣虽然浑身脏兮兮的,小脸也有些发白,索性那双眼睛还是清明的,并没有迷茫和痛苦,他稍松了口气,终于安下心,轻声呢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要是她真的出事,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顾姣看到他也终于醒过神来。
顾不上去想曹书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是因为什么,她想到什么,忽然小脸惨白回过头,“四叔!”她用力握住赵长璟的胳膊后急道,“还有其他女孩子,他们要把她们带走发卖,我们快去救她们!”
她没有忘记她能逃出来全因为那个女孩子帮了她。
怕去晚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会出事,顾姣的眼眶再次变得通红,她一面挣扎着从地上起来,一面泪眼婆娑抽噎着说,“快去救她们,救她们。”
“别怕,”原本单膝下跪的赵长璟忙跟着起来,他伸手撑扶住摇摇晃晃的顾姣,安慰道,“几条路上都有人守着,我跟你保证,一个人都不会被带走,她们都会没事的。”
他沉静的声音让原本后怕不已的顾姣重新变得平静下来。
但没有亲眼看到,她始终不放心。
赵长璟也知道不带她去解决这件事,就算这会把她带回去,她也睡不好,便看着她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他说着翻身上马,而后朝顾姣伸手。
骑马是最快的方法。
顾姣刚才跑了一路,离那边已经有些远了,更不用说在她跑掉之后,那些人怕出事早就出发离开。
但看着面前神情微怔望着马匹的少女,赵长璟忽然想起上回她说的小时候骑马出事之后再也不敢骑马的事,他正想把手收回,让曹书先去看看,他则陪着小姑娘走着过去。
未想手指还未彻底收回,就被顾姣握住了。
他怔怔回头,“你……”
似乎看出他的犹疑,顾姣仰头看着他说,“骑马去,快些。”她说完又看着赵长璟笑了下,“四叔,没事,我可以的。”
她刚才生死关头都走过一遭了,骑马对她而言也没那么可怕了。
今夜的暴雨已经彻底停了,原本藏在乌云背后的月亮悄悄冒出了一点头,顾姣站在朦胧的月光之下,她现在看起来真是糟糕极了,衣裳上面全是泥泞,头发上的发钗也全掉了,眼睛红彤彤的,脸上还有干掉没有擦拭掉的淤泥,可她的神情却没有一丝仓惶不安,仿佛知道在他身边不会出事,就连笑容都回归了从前的明媚。
赵长璟没再多说,他在马上俯身。
顾姣本以为他会像阿锦似的把她拉到马背上,未想男人却在她的注视下伸出双手直接把她提了起来,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马上了,脊背撞在一个温热的胸膛上,耳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坐好,我们出发了。”
那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朵上,带起一片酥麻之意。
这样近的距离,她和他紧紧贴在一起,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跳的起伏,她的脊背贴在他的胸膛上,就仿佛他的心跳长在她的身上,扑通、扑通,他的心跳沉稳而有力……脸在这一刻变得通红,脊背却不由自主地变软了,心里有许多话想同他说,但顾姣也清楚现在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还有不少事情等着他们去处理。
她稍稍坐正了一些,没有和四叔贴在一起,敛了心神之后,轻声应好。
马蹄溅起地上的泥泞,顾姣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那具尸首,刚才拿着鞭子追她,差点要了她性命的男人此刻了无生息的躺在地上,已经再也不会对她造成一点威胁了。
他睁着眼睛,像是死不瞑目。
赵长璟察觉到她长时间低头凝望一处地方,便跟着一起看过去,在看到那具尸首的时候,他以为她在害怕,也是,她一直待在后宅内院,何曾见过死人?上回见他浑身是血就吓得躺了一个月,怕她过不去自己那关,回头又被梦魇缠绕,他出声安慰,“他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我知道。”
顾姣点点头,她的声音还有些轻轻发颤,但神奇的是,她的目光却没有一丝躲闪……这的确是她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她的面前,一个刚才还有呼吸的人现在静静地躺在地上,这对顾姣而言,实在不是一件可以轻松忘却的事,但她不会害怕,更不会自责。
他是坏人。
他若不死,死的就是她。
想到刚才他把她们当牲畜一样鞭打的样子,还有被他们设计关起来的那些女子,倘若她今天没有跑出来,倘若没有四叔,她和那些女子都会被发卖到全国各地……而且这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他手上不知道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四叔说的对,他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收回目光,顾姣没再往那具尸首上多看一眼,而是跟赵长璟轻声说道:“四叔,我们走吧。”
赵长璟垂目看她,见她小脸虽然依旧苍白,目光却是清明的,并未像从前那般仓惶不安,便轻轻应了声。
马儿在林间重新驰骋起来,原本平静的晚风变得凌厉起来,感受着这熟悉的感觉,顾姣整个人心跳加速,脊背都变得僵硬了起来,但她居然没有像以前似的恶心想吐,晚风把那熟悉的雪松香带到她的鼻尖,她轻轻嗅了下,原本因为恐惧而不住狂跳的心脏竟然也慢慢变得平静了下来。
她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感受着风在耳旁呼啸,虽然害怕却没有闭上眼睛。
天上再一次出现一枚信号弹,身后传来曹书的声音,“主子,在那。”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
担心小姑娘不舒服,他骑马的速度依旧不快。
到那的时候,顾姣看到十几个面生的带刀黑衣人站在那边,他们中间是一群瑟瑟发抖围抱在一起的女子,还有三个男人,他们一个烫了戒疤是和尚扮相,两个有头发,这会已经被挟制住跪在地上。
有人看到他们,立刻走了过来,恭敬抱拳,“四爷,顾小姐。”
知道他们是四叔的人,但没想到他们会知道她的身份,她疑惑回头,赵长璟迎着她困惑的目光却只是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并未说什么。
“都拿下了?”他问来人。
“是,被困的一共十三个女子,属下已经吩咐人登记好身份,其中八个是外乡人,五个是本地人,济南知府那边,属下也已经传了信,用不了多久就会赶到。”
赵长璟点点头。
他翻身下马后把顾姣抱了下来。
顾姣心里还好奇他们知晓自己身份的事,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她想先去看看那些女子,尤其是那个刚才帮她脱困的女子,她仰头看着赵长璟,“四叔,我想……”
还未说完就见身边男人轻轻颌首,他似乎知道她所有的想法。
“去吧。”
顾姣便立刻朝那边走了过去,十几个黑衣护卫看她过来,自发的让开一条小路供她前行,走到一处的时候,她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循着感觉望过去就看到有个僧人扮相的男人正望着她,即使穿着僧服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凶冷,知道这就是刚才绑着她的男人,想到刚才被人威胁的画面,顾姣的心还是不自觉一颤,但很快,她又感觉到一抹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这一抹目光平和温柔,如早晨的旭日一般,可以照亮所有的阴霾。
她回头。
果然看到四叔正望着她。
他身边的护卫正垂首与他秉着事,而他静静凝望着她,在她看过去的时候,那平静的黑眸划开淡淡温和的笑意。
顾姣那颗微微颤抖的心忽然就被抚平了。
她亦冲人展颜一笑,而后未再理会那个还看着她的僧人,径直往前走去。
那些围在一起的女子即便脱困也都还埋着头,她们紧紧贴在一起,听到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更是怕得浑身发抖,顾姣脚步一顿,她站在原地望向她们,看她们大多都很年轻,有些甚至与她差不多大,想到她们差点就要被人发卖,她的眼眶都红了。
心里第一次涌起汹涌的怒气。
——那、些、畜、生!
她忽然觉得刚才那人死得还不够惨,该给他千刀万剐才好!
牙齿紧咬着,因为太用力,她感到自己的牙根都有些疼了,怕吓到她们,顾姣深深吸了一口气放缓呼吸之后才开口,“你们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是刚刚跑掉的那个女孩。”
她尽可能放轻声音,语气温柔地和她们说话。
刚才埋着头的人一个个抬起头,看着她们惨白的模样,顾姣的心里就像是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有些疼,可她的语气却变得更为轻柔起来,“这些都是我的家人,回头他们会把你们一个个安全送回家的。”
“多谢姑娘。”
她们嗓音嘶哑,面上的害怕却终于收敛了一些。
顾姣原本还想再宽慰她们几句,但她本就不擅长与人说话,又见她们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大概劫后余生,她们更想一个人静静待着,便也没再吵她们,她静静梭巡起她想找的那个身影。
刚才匆匆一瞥,只知道那女子穿得是一身白衣。
但这里穿白衣的并不算少,顾姣以为不容易找,得问人,但目光掠过一个身影时,忽然一顿,那人一身白裙靠在马车旁静静阖着眼,柳腰莲脸、身形纤细,她乌鸦鸦的发髻早就凌乱不堪,头上的珠钗也早就没了,可即便这样也藏不住她的美貌。
那是与顾姣截然不同的美貌。
如果顾姣是盛夏的太阳,明媚灿烂,那么不远处的白衣女子就是此刻头顶的月亮,朦胧清冷。
像是感觉到有人在看她,那人静静抬起眼帘朝顾姣这边看来,四目相对,她那如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垂下头,并未与顾姣说话。
与周遭其余抱作一团的女子截然不同,她就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那,她佯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可顾姣还是能够感觉到她是害怕的。
她垂落在身旁的手指也在发抖,只是不愿让人发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