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姣并不知道赵长璟来了,她正在上今天最后一节课。
私塾没绘画课,但秦奶奶在知道她的画不错后,便请她教他们画画,这对顾姣自然不是什么难事,相比那些上的内容,她更喜欢教授这些更生动也更擅长的东西。
不过顾姣并没有按照书院先生从前教她的法子去教这些孩子。
书院的先生喜欢规定一件事物让他们去画,例如画人、画树、画亭台楼阁,但顾姣并不喜欢这样,在她懵懂无知的时候也曾这样跟着先生学过,然后就是厌恶、逃避……因为她每次都画不好。
被先生拎出来跟别人比较之后,她就更加不喜欢画画了。
以至于后来每次一听到要画画,她就开始害怕,越怕,她就越画不好,那位教她画画的先生姓什么,她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曾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不尊重师长,说她态度不认真,他觉得她是故意画成这样来气她的,她那会胆子小,想解释,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喜欢盯着一样东西去画,因为画一样的东西,她会下意识与别人做对比,看到他们画得栩栩如生,她就更加不敢下笔了,可那位先生根本不听她的解释,直接把她赶到外面让她去罚站。
阿锦帮她说话,结果是她们两个人一起挨罚。
其他人在里面上课,她跟阿锦站在外面晒太阳,她至今都能回想起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和奚落的话,其中又以白又晴和赵绯如的嘲讽更多。
她打小要面子,心思又重,当天回去就病了一场。
自此之后,她对画画的逃避心理就更加严重了,以至于后来知道这天有画画的课,她就绞尽脑汁想尽法子不肯去书院,次数多了,母亲也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了。
那会她跟母亲的关系已经融洽许多了,也能说些体己话了。
所以在母亲的耐心询问下,她犹豫了下还是和人说了自己在书院碰到的事。
她记得那次母亲带着她直接去书院找了那位教画画的先生,她并没有同那位先生理论,也没有争吵,只是提议和那位先生比试一场。
倘若她赢了,那位先生就需要向她道歉。
那是顾姣第一次知道母亲的画居然画得这么好。
比赛结束之后,那位先生如约向她道歉,后来,他自觉颜面有失很快就离开了书院,而书院没多久又换了一位新的先生,而她也开始跟着母亲重新学起画画。
母亲跟她说“画画是一件随心随性的事,无需去考虑别人怎么想你,也无需强硬地规定自己要画什么,喜欢什么就画什么,你看到鸟儿飞过你可以画鸟,你看到鱼儿越出水面,你可以画鱼,你甚至可以凭你想象去画,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她就在母亲的带领和指点下,重新喜欢上了画画。
顾姣一直都觉得,画画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是一件因为喜欢才会去做的事,毕竟现在的科举也没有这门功课,也没人规定得画成什么样才是好的,既如此,又何必强逼着学生去学去画?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画人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画亭台楼阁,对于不喜欢的事情,还要逼迫自己去做,很容易适得其反。
所以这节课,顾姣只教了他们运笔。
至于构图和构思,她并没有限制他们,而是让他们自己拓展思维。
调色的话,她倒是想教,但今天实在材料有限。
毕竟之前他们根本没有这节课,自然也不会有专门的颜料,不过她打算等晚上去采买一些,之后再抽时间和他们说下调色。
这节课,顾姣没有选择在课堂教,而是把他们直接带到了院子里,让他们看到什么、喜欢什么就画什么。
这会课程进度已经过去大半,她正一个个在检查,她看到有人画了院子里的树和花,有人画了院子里的人,还有人画了天空,蔚蓝的天空白色的云朵,甚至还有人画了树上的鸟儿,地上的蚂蚁在搬家……各式各样,许多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东西,他们全都画了出来。
甚至还有人画了她,就连她腰上的香囊和裙子上不知何时沾着的花瓣也都画进去了。
虽然笔法稚嫩,但也别有一番趣味。顾姣眉目含笑,唇角也轻轻翘着,有人看到她过来,不免有些紧张,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想拿胳膊挡住画上的内容。
知道他们在不好意思什么,顾姣温声与他们笑道:“为什么要遮起来呢,你们画得很好看呀。”
她从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有些人就是需要鼓励和夸赞的。
就像小时候的她。
不过现在的她也一样,每次四叔一夸她,她就觉得头顶的天空都变得晴朗了。
想到四叔,顾姣的思绪又扩散了一些,也不知道四叔忙好了没?今天她没回去吃午膳,但听弄琴说,四叔也没回来,传回来的话是说他跟乔大人去山上了……直到有人小声问,“顾先生说的是真的吗?我们画的真的好吗?”
她才回神。
“当然是真的,你们好好画,回头我请人把你们的画全都裱起来,你们之后可以挂在学堂里,也可以拿回去给你们父母看。”
众人听闻她说的话都有些吃惊,有人更是压着嗓音低声说道:“不是只有那些画画很厉害的先生才能把画裱起来吗?”
顾姣摇头,“我从不认为只有厉害的先生才有资格把自己的画裱起来,只要认真对待,每一幅画都有值得纪念的价值,这是你们第一次画画,难道你们不想好好收起来吗?”
“想!”
他们异口同声。
顾姣便笑道:“那就行了。”
忽然有道微弱的声音响起,“会不会很贵啊?”
这道微弱的声音却盖过了原本的欢声笑语,让气氛也骤然变得低迷起来,刚刚还欢呼着的小孩们这会一个个都低了头,连手里的笔都停了下来,这里大部分小孩家里都不算宽裕,平时为了不浪费多余的纸,他们都是在沙地上练字,更不用说特地花钱去请人裱画了。
看着一个个敛了笑意变得低落的小孩,顾姣没有立刻开口。
如果是以前,她可能想也不会想就会和他们说,“不用钱,这是老师送给你们的。”但现在的她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已经不是最初那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女孩了,她清楚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去承担这些东西的,而她要做的也不仅仅是给予。
顾姣不由想。
如果是四叔在这,他会怎么与他们说?
静默一会后,她屈膝半蹲在那个最先说这话的小孩面前,“是不便宜,所以这次老师会送给你们,当做你们第一次画画的纪念和礼物,但老师不是白给你们的,你们收了老师的礼物就要更加认真听讲和学习,无论是画画还是其他课,争取以后靠自己的能力把每一幅画都裱起来收藏。”
那个小孩眼睫动了动。
原本低着的头一点点抬起来,最后那双黑亮的眼睛落在顾姣的脸上,他的声音很轻,神情也有些迷茫,“会有这么一天吗?”
“当然。”顾姣回答得一点犹豫都没有,“每一个努力的小孩都会得到上苍的馈赠,老师相信,无论你们以后选择什么样的道路,都会凭借自己的能力过上更好的日子。”
她言语温柔,眉眼含笑,明明不是很有力的声音却仿佛能唤醒迷茫的人。
那个原本神情迷茫的小孩,目光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其余人也是如此,他们一个个重新绽开笑颜,顾姣知道他们这是想通了,笑着站了起来,正想和他们再说几句,忽然余光瞥见倚门而立的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暗花绸袍,腰间挂玉佩香囊。
他的身后是长满了爬山虎的围墙,绿叶葱郁,橘色夕阳照在他的身上,他站在漆黑的大门旁,正眉眼含笑凝望她,冷不丁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顾姣还以为自己是蹲得太久,眼花迷糊了,直到一声“姣姣”入耳,她才幡然醒悟。
是真的!
四叔来找她了!
顾姣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想也没想就想要往人那边跑,直到瞥见身边的这些小萝卜头,想着自己今天担任的是先生的身份,不能太冒失,便强忍着心里的悸动与他们说,“你们先继续。”
说完才朝赵长璟走去。
她的脚步尽可能放慢,想让自己看起来稳重一些,但还是能透过翩跹的裙角感觉到她的着急。终于走到赵长璟面前,想着离得远了,他们应该也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了,顾姣没有掩饰心中的惊讶和欢喜,仰着那张明媚的笑脸明眸灿烂地问他,“四叔,你怎么来了?”
“听曹书说,你在教书,就过来看看你。”赵长璟语气低柔,听她声音显然要比平日低哑一些,不由皱眉,“我给你买了秋梨糖,润喉的,吃一颗?”
顾姣意动。
她喉咙的确有些痒,虽然她今天不是教他们写字就是教他们画画,实际也没说多少话,但比起平时还是要多说不少,又不能及时喝水,这会喉咙就有些难受,但余光一瞥身后那些正在往这边张望的小萝卜头们,顾姣还是摇摇头,小声说,“马上下课了,等结束我再吃。”
要不然含着一颗糖也不方便和他们说话。
再一看四叔手里提着的另一袋东西,她的眼睛又不自觉弯了起来,“你还买了曹婆婆的肉饼?我刚刚还在想,等下学再过去还来不来得及。”
“今天你可以吃两个。”
耳旁传来四叔的声音,顾姣轻轻哎了一声,她面露疑惑抬起头,四叔昨天不是还只准她吃一个吗?今天是怎么了?
便听他说,“我们姣姣今天辛苦了。”
温热的大掌覆在她的头顶,像抚摸小动物似的,看着眉眼温柔望着她的四叔,顾姣情不自禁就想把头往人手心里蹭,直到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那是谁呀?”
“赵先生你们都不认识?这可是许先生都崇拜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还是顾先生的未婚夫呢!”
……
听着这些声音,顾姣倏然醒悟,哪还好意思?当即就把自己的头从四叔的掌心中收了回来,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站直了身子,端得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如果脸没那么红的话,“你先等我下,马上就下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