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除夕就是正月。
顾家亲戚少,顾姣每年正月也就走走崔家跟赵家,虽然今年跟赵家的关系变了,但赵家人对她的态度还是一样的,最开始顾姣还担心与秦姨相处起来会不如以前自然,却是她多虑了,她跟四叔的亲事刚定下不久,秦姨就来找她了,一副要替她操持婚事的样子,看顾姣面露惊愕还笑着安慰她。
秦氏是真的拿顾姣当女儿疼。
虽然可惜她不能做自己的儿媳,但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她那个长不大的儿子,还是四弟更适合玥玥,成熟稳重会疼人,毕竟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想着以后有四弟护着玥玥,她也就不用再担心玥玥以后的日子了,而且玥玥嫁到自己家总比嫁到别家好。
嫁到别人家,门一关,过得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就算知道,她又能如何?
自己家就不一样了。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什么事她也可以帮衬着些。
这阵子她就经常跟萧宛聚在一起拿主意,是真的一副嫁女儿的心情。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的功夫就过完正月了,嫩枝抽芽,冬日的寒气消退,春日开始复苏,又一年到来了。
这天顾姣受谢皇后所邀进宫叙话,这不是她第一次进宫了,自从跟四叔定亲之后,她就经常受邀进宫去,最开始的时候,顾姣还有些心惊胆战不习惯,次数多了,倒也慢慢习惯了。
其实天家和寻常人家也没什么不同,甚至于天家有时候受到的局限太大,还没普通人家过得快活。
顾姣印象最深的就是谢皇后听她说起这趟游玩时双眼发光的样子,她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宫门了,都快忘记外头是什么样了。
做皇后得母仪天下,得做六宫表率,所以就连登楼望外这样的事也不能经常做。
上次她登高还是除夕那天,跟天子一起,站在高处受万民跪拜,远远望一眼外面,就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所以后来顾姣每次进宫都会与她说外面的事,还会把之前那一段旅程画成画给她看,有时候还会给她带一些外面的物件。
相处久了。
她跟谢皇后的关系倒是越来越亲昵了。
谢皇后没有姊妹,就把顾姣当成自己的妹妹,而顾姣头上表姐多,最知道怎么跟姐姐相处,相处久了没了那层隔阂也能跟人撒撒娇。
这些时日,她从谢皇后的口中知道了不少四叔年轻时候的事,也知道他们私下相处的时候就跟普通老友一般。
有时候她跟谢皇后在一旁说话,四叔和陛下就在一边下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顾姣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位年轻的天子居然还会因为输棋而耍赖。
……
从未央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如今她不仅仅是赵长璟的未婚妻,也是谢皇后的座上宾,无论是哪个身份,都让人不敢轻待她。谢皇后甚至还赐了让她可以乘坐马车直接进出宫的殊荣,只是顾姣觉得树大招风,即便有这样的殊荣也从未使用过。
她依旧是每次步行出内宫,再坐轿子出宫,等到宫门口再换成自己的马车。
虽然麻烦了一些,但至少不用担心会落人话柄。
路上谢皇后的亲信莲衣与她道着谢,“这阵子多亏顾小姐了,主子这些年在宫里除了陛下连个可心的说话人都没有,您来了,她脸上的笑容才多些。”
顾姣闻言腼腆一笑,“皇后娘娘肯与我说话是我的福气,而且我也挺喜欢陪皇后娘娘说话的。”
莲衣见她不骄不躁,心中自是更加欢喜,跟着请她有空就进宫,让她多陪陪皇后娘娘。
顾姣自是笑着应了。
她以前怕进宫是因为忌于天家威严,如今熟悉了自然也就不怕了,何况她也是真的喜欢这位温婉端庄的皇后娘娘,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处的时候,她看到御花园里停着一个身影,是位穿着素色宫装的女子。
隔得有些远,女子又背着身,看不清那位女子的样貌,但顾姣心里还是立刻浮现了一个名字。
——贤妃沈成碧。
当今天子自登基之后就未开办过选秀,如今满宫除了皇后娘娘以及潜邸时的几位老人也就一位贤妃娘娘,而这位女子虽然打扮得清素,可看那宫装上的花样,显然是三品以上妃子才能穿得。
三品以上。
除了当今皇后,也就那位贤妃娘娘才够得上。
虽然顾姣从未与这位贤妃娘娘接触过,但她的事,她却听了不少。
她是太子生母。
……也是沈湘君,四叔上一任未婚妻的亲妹妹。
正想着。
就有一道柔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顾小姐。”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位贤妃娘娘已经过来了,顾姣垂下的眼帘瞧见一抹天青色,忙敛了心思与她福身,“贤妃娘娘。”
“快起来。”一只戴着佛珠的手扶住她的胳膊,还年轻的宫装妇人笑着问她,“这么早就要回去了吗?本宫还想着去未央宫沾沾热闹呢。”
她言语温柔,顾姣心里却有些不大自然。
她不清楚是因为那位已逝沈家大小姐的缘故,还是……不熟悉。她虽然喜欢对亲近的人撒娇,但对不熟悉的人,她其实是不大喜欢与她们有肢体上的接触的。
她的目光落在胳膊上的那只手上,挺好看也挺干净的一只手。
但就是让她觉得浑身不自然,甚至忍不住想躲开,可这样的举动俨然是不合适的,虽然依照她如今的身份,即便这样做了也没人会说她什么,但她还是不习惯去落人的脸面,就这么硬挺挺地站在那,按捺着心里那股子不舒服的情绪与她说道:“回娘娘话,皇后娘娘还得处理宫务,臣女也还有些事,便早些回去了。”
而且也不算早了。
再过会,太阳都要落山了。
“这样啊……”贤妃笑笑,“那本宫就不耽误顾小姐的事了,等下回有时间再与你说话。”她说着抽回放在顾姣胳膊上的那只手。
顾姣悄悄松了口气。
正想恭送人离开,忽然又听她问,“对了,顾小姐和赵大人的亲事定下来了吗?我上回听人说是在三月?”
“定了,在三月十六。”
顾姣答话的时候,心里那股不自然更加明显了,不过还好,这次贤妃并未多说,她只是笑着说了句“恭喜”,又留了一句“那届时顾小姐和赵大人进宫的时候,再问你们讨杯喜酒喝”便噙着一抹温和的笑转身离开了。
等她走后。
莲衣看向顾姣,她是陪着谢皇后进宫的老人了,自然也知道沈家和赵家那桩往事,看顾姣面色不自然还以为她是想起了那件事便柔声与她说,“您不用介意,沈家和赵家那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何况赵大人对您的心意,那可真是没得挑,别说奴婢了,就连皇后娘娘都说她以前没见过大人这样呢。”
这是在安慰顾姣。
顾姣朝她笑了笑,她其实并不介意这个,要到这个时候还介意这个,那她这亲也就不必成了,而且四叔待她如何,她最清楚。
她就是……
目光看向贤妃离去的身影。
她就是觉得这位贤妃娘娘的脾气有些太好了。
她这阵子在宫里没少听别人夸她,就连皇后娘娘也时常说起她,可……一个人真能好到让人一点错处都挑不出吗?
她还是太子生母。
倘若她身份不贵重也就罢了,这样贵重的出身和身份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叫别人母亲而一点感觉都没有吗?顾姣觉得如果是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顾小姐?”
耳边又传来莲衣的声音了。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应了,她敛了思绪后笑着和莲衣说,“没事,我们走吧。”她收回目光,心里也开始默默检讨起自己,不能因为对方是沈家的人就对别人提前有了看法呀,这样是不对的。
她跟四叔定亲这么久,沈家那边根本没人说什么。
不过有时候这种事情就是不能念,念着念着,人就来了。
到东大街的时候,顾姣正跟抚玉商量着回去路上绕一下月华楼去买些糕点,马车就被人拦住了,这事太过突然,她一时未察整个人往前扑,差点没摔倒。
“小姐,您没事吧?”
抚玉急急忙忙扶住她后就冷着嗓音问外头,“怎么回事?”
外面冯伯也是吓了一跳,缓过神后跟顾姣说,“小姐,有人拦了我们的马车。”
“谁啊,有病吗?”抚玉本就是个暴脾气,一听这话把顾姣扶着坐稳后立刻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拦他们的也是一辆马车,外头没挂牌子,车夫也不是个熟脸的,她认不出,正要问他是哪户人家,懂不懂规矩,就看到一个白衣女子从马车上走下朝他们走来。
看清楚她的样貌后,抚玉神色微变,扭头和顾姣小声说,“小姐,是沈家那位小姐。”
顾姣惊讶。
沈家如今称得上小姐的也就沈采薇一个人,她让抚玉把车帘掀起来,然后往外头看,果然是沈采薇。
沈采薇是她同窗,当年她们一起在书院上学。
跟她一样,沈采薇在书院也没几个朋友,这倒不是因为她也被人排挤,相反,就连白又晴那个黑心的讨厌鬼也不敢轻易对沈采薇耍心机。
沈采薇没朋友单纯就是因为她的性子太过高傲,看不上她们。
她出身贵重,祖父早年任礼部尚书兼任华盖殿大学士,父亲是如今的太常寺丞,姑姑是宫里的贤妃娘娘……这样的身份自然引人追捧,何况她又生得花容月貌。
可她却一个都看不上,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以前顾姣觉得她一个人冷清还朝她抛出过橄榄枝,但沈采薇从来没理过她。
倒是没想到她现在居然会主动来找她。
她之前听人说她去了蜀州外祖家,已经有大半年没回来了,看她这副样子……应该是刚从蜀州回来。
才回来就来找她了?
顾姣几乎一下子就猜到了她来找她的原因。
果然——
下一刻,她就感受到沈采薇打量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探究和不喜,说出来的话跟以前一样冷冰冰的,只是今日还带着明显的刺,“就是你要嫁给姑父?”
抚玉一听这话立刻变了脸,“沈小姐,什么姑父?你姑父谁啊?赵大人可没娶过妻!你一个未婚姑娘,也是受过诗书礼仪学过规矩的,怎么连怎么喊人都不知道?”
她就跟被刺扎到似的,当场就炸了。
顾姣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她也没想到沈采薇居然会这样称呼四叔,倒像是故意的。
“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沈采薇没理会抚玉,依旧直勾勾看着顾姣说,“名动京城的才女,随便作一首诗都能让那些学子追捧传颂,你呢?你会什么?你觉得你配得上他吗?”
“你!”抚玉气得脸都变了,她捋起袖子,才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当即就要下马车跟人干仗,可还没动身就被顾姣握住了胳膊。
“小姐!”
抚玉不高兴。
顾姣没看她,而是看着沈采薇,看了一会后,她忽然说了一句,“你喜欢四叔?”
沈采薇瞳孔紧缩,面上慌乱一闪而过,“你胡说什么!”
可她这副不同以往的模样却肯定了顾姣的猜测。
最开始她以为沈采薇来找她是为了替她姑姑鸣不平,可那句“你觉得你配得上他吗”的语气却让顾姣隐隐觉得不对,那语气太浓烈,不像是鸣不平,倒更像是……嫉妒。于是她忍不住回想以前在书院的时候,每次有人欣赏四叔向她们阐述爱慕之情的时候,沈采薇永远会把冷冰冰的目光落在那人的身上。
她还记得有几次在路上看到四叔。
沈采薇也在。
不同面对他们时高傲冷漠的模样,在四叔面前的沈采薇乖巧还爱笑,一双眼睛永远落在四叔的身上。
女孩的心思说难猜其实也好猜,沈采薇利用她姑姑的名义接近四叔,掩藏着自己的爱意,但其实仔细一想,也就明白她是什么心意了。
“看来我猜对了。”她说。
被揭露心思的沈采薇早已没了最开始的气焰。
二月的天还带着些峭春寒气,沈采薇原本就穿得不多,此刻更是如坠寒窖一般,寒风刮在她的身上,她心绪如麻,到底也才不过十八,平时再厉害,碰到这样的事也还是会不知所措。
她这抹心思从未与外人说过,不清楚顾姣是怎么知道的。
她此刻满脑子都是如果顾姣把自己的心思说出去,那她该怎么办?他……以后会怎么看她?
“原来是这样啊。”抚玉刚才也愣住了,这会回过神,看着沈采薇小脸雪白,顿时嗤笑出声,“我当沈小姐是真的替你姑姑来说话的,原来某人啊是假借姑姑的名义来替自己鸣不平呢,可你有什么好不平的?且不说咱们大人和沈家早没了关系,就算有,那又与你何干?”
她生得一张利嘴,说的话专往人心口上戳,“别人说你清高,我看你这清高也都是装出来的,你但凡今日是来替自己说话,我都不会这么看不起你,拿你姑姑的名义接近咱们大人,现在又拿你姑姑的名义来刺咱们姑娘……沈小姐这样做对得起你姑姑吗?你不怕你姑姑泉下有知半夜入你梦来找你吗?”
她被那声“姑父”憋了一肚子邪火,此时自然什么难听拣什么说,不过后面的话却被顾姣抬手拦住了。
“好了。”
顾姣没再让她开口。
这事真要传出去对四叔的名声也不好。
抚玉虽然脾气急,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被顾姣看了一眼也就收声了。
“沈小姐。”顾姣垂眸看向这会神思恍惚的沈采薇,她没有对此讥嘲,也没有多加评判,只是淡淡与她说道:“我知道我比不上你的姑姑,也知道有许多方面,我的确跟不上四叔的脚步,但两个人在一起靠得从来不止是这些,不会的东西我会慢慢学,就不劳沈小姐挂心了。”
“你的事,我不会与别人说,但也劳烦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顾姣说完便没再看她,收回目光后吩咐冯伯,“走吧,冯伯。”
“是。”
马车继续往前,她没去管身后的沈采薇,倒是抚玉依旧有些愤愤不平,“您就不该这么放过她,回头还是得跟大人说一声,让大人知道她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