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的雨就像是怀胎八九个月的孕妇,来的小心,去的也小心,生怕惊动了腹中孕育的生灵。雨后的夜间很是清澈,连月色都不免晒起人来。
于凡坐在院子里擦拭那把三弦,半湿的布有一下没一下的抹着。她的名字被细细地刻在背面,偶然一抬头,柔软的眼角堆满了明媚的微笑。她还想着那天的男孩,就像还想着庙会时爷爷给自已买的糖球一般。
院子里有棵于凡叫不出名字的树,大概是因为叶子掉光了。她一向是凭叶识树的。于凡那样坐在树下,然后沉甸甸的月光就倾斜了一地,洒进旁边的井里。夜里春风和煦依旧,她憧憬着世间一切的美好,所以哪怕怀抱满面的点点灯光,眼眸却还似万界星空般绚烂。
“在想什么?”于小山从屋子里走出来,见她如此,心中却也已了然,倒是没有直接过问,只不过盯着那明媚的眸子笑了笑。这个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此时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于凡仰头看着于小山,当真想了好一阵子,但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最后不过小嘴动了动,随即摇摇头,终究还是没出声。只是慢吞吞地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轻轻敲着井沿上的茶杯,声音清脆。有些人,你说不出他哪里好,但别人偏偏就是怎样都代替不了。
第二天刚及平明,于小山同曹芝便被一起叫走了,说是要去镇子东头的祠堂议事,镇子里但凡能说得上话的人都去了,这样一来茶馆的生意就留给于凡照看。
“哎呦,崔三爷,我跟您讲,这说书的女娃功夫可不一般,一字一句,一抬一敲,那真叫一个字:绝!”茶馆角落里坐着一位身穿灰袄的中年男人,提起于凡不由得连连竖起大拇指,一边饮茶一边品尝着花生瓜子。“能入得了您许爷的耳,那定然是错不了,我可得好好听听。”旁边衣着淡黑色长衫棕马甲头戴瓜皮帽的男子微微点头。只听得台前响起“啪”的清脆一声,座下众宾客当即静穆下来,人人正襟危坐,侧耳来听。
“始皇死,东郡乱,嬴胡亥,帝阙颤;陈胜吴广大泽叛,六室后胄起狼烟。少府邯,能善战,拥骊山,阻国难;独臂讨贼力擎天,转徙渡河又延年。围巨鹿,楚兵现,众诸侯,坐壁观;破釜沉舟誓不还,经此一役秦军散。鹿为马,信谗言,沛公邦,先入关;霸王鸿门设酒宴,问鼎中原黎民叹……”她的声音很柔,算不得脆,是那种糯糯的北方口音,古井不波一般,缓缓流淌。徐江偃倒是觉得她的声音唱弹评不太合适,说书会更好一点。
于凡的三弦不见得弹的有多好,幸在外行人听不出什么,不过于小山对她很是严格,半衾江湖尘,一世说书人,以此为生,可不敢落下这门手艺。
徐江偃依旧坐在门槛上,双手撑腮,目光越过人群望向于凡。对于他,虽然听不懂她唱的什么,那些历史仅仅是听着就觉得太遥远了,远到连专攻它的人都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了。但他偏偏心动了,举手投足间,一颦一笑里。斯人若海市蜃楼,遇过方知有。
“永嘉乱,祸延年,刘渊反,胡戎犯;尽起大军东都陷,京观十里人胆寒。崇荣华,尚虚诞,太尉衍,好谋算;王师十万朝夕散,将帅如云莫能战。国将完,士子叹,秦川中,血没腕;千里江山皆丧胆,唯有凉州倚柱观。八王叛,贪狼现,沉神州,亡赤县;衣冠南渡民生悬,江左一隅却偏安……”一把折扇静静地躺在于凡面前的桌上。于小山同于凡说书向来是不用抚尺的,通常都是随身带着把折扇,开始时将折扇往桌上轻轻一敲即可。
午后的春日,亦或者说是春日的午后,总会带着些许的慵懒,暖暖的日光顺着门窗溜进来,氤氲了屋中为数不多的水汽。
于凡很少讲鬼神,当然不是因为她不会,而是于小山曾教她:“子不语乱力怪神。”只是她现在还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罢了。不过他们偶尔也会说说唐传奇,类似《玄怪录》、《灵应传》之属,这就是徐江偃最欢喜的时刻了。
今天秦家老爷子把众人叫到镇口的祠堂,自然是有事相商。如今世风大改,外面的知识分子们又强调什么“德先生”和“赛先生”,镇子上自然也是要同外面接轨的。于是秦谅同陈家做好了打算,筹划着在镇子上办个学堂。秦家把一处存活的偏院让出来,陈家则负责出钱,但凡镇子上年纪合适的少年人,皆可以进到学堂里修习。想来这样一件好事,众人更不会推诿什么,大抵只是等曹芝等人点头罢了。
“三叔,此事要依你看如何?”曹芝在家中排行第三,别看秦老爷子年长曹芝四十余岁,在这仍是要毕恭毕敬的喊上一声“三叔”。
“我同叔文都认为这是极好的,只不过秦老爷子身子多有不适,此事还是让谨之他们去办罢。”曹芝微微颔首。谨之,正是秦慎的字。方才曹芝也听秦谅说到,学堂先生的人选已然定下了,姓顾名孺,早些年受过私塾教育,拔萃于同龄人,被推荐出国留学,而今又留洋归来,想必是有些学问的。
此事既已定下,诸人便各自回去把消息带给镇上人。几天后等那位先生一到,便可开始授课。届时想必于凡、柳依依等人都是要去的。
“读什么私塾, 实在是无趣。”秦少荣心下想:书读的再好也不过几两道理,倒不如几手拳脚来得实在。眼下世道大乱,读书来不能防身,二来不能保家,不学也罢。
“凡圣贤书,自有其可读的道理,有勇无谋,只是莽夫,有勇有谋,才是大丈夫。”在秦慎的耳提面命之下,秦少荣无奈只得答应下来,转念一想, 到了私塾也好找个由子溜出去,也耽搁不了什么。
“明日去了私塾可不许胡闹,要谨遵先生之命,尽好同窗之谊。”沈父甚是担心沈君初的性子极易惹出祸端。“晓得晓得。”沈君初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她只是性子活脱,又不是吃人的夜叉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