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的局势阴郁到了极点,璞阳的天色也不见得有多好,镇子里的气氛或多或少的有些压抑,拂晓时的风声夹带着时续时断的呜咽。
周南是第一次来顾先生的学堂,昏昏欲睡。她也并非全然不懂,只是今日顾孺所言的历朝历代之起义,迄自秦汉之陈胜吴广、赤眉、黄巾,及唐末之黄巢、明末之李自成,乃至太平军、辛亥革命,不一而足。这些自然不足以使周南打起精神,她想听那种赤壁之上数万人的豪迈,那种垓下之中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
“北洋政府之腐败堕落,竟成我中华今日之大敌。是故欲要政府之自我完善必不可行,如今中国政治问题之根源在于政体之弊病。军阀掌权,不恤百姓。政体不改则国难强”顾孺讲得慷慨激昂,可满座不过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又有几人能懂?
民智未启,民智未开,奈何?
所幸,那时有所担当、有所作为的知识分子在思想界、文化界展开了一场关于改良还是革命的论战,其对政治文化与平民文化影响之广大、意义之深远,不落欧罗巴启蒙运动之后。
革命改良之争由来已久,始于戊戌,盛于清末,至今未衰。论战涉及的范围很广,主要有三个方面:要不要革命,要不要推翻清政府;要不要兴民权,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要不要改变封建土地制度,实行“平均地权”。
两派论战使民主革命思想得到广泛传播。经过这场大论战,进一步划清了革命派和改良派的界限,使人们清楚地认识到实行民主革命的必要性,使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思想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促进了革命力量的壮大。
与顾孺不同,曹芝自然是改良派,他反对激进的革命,当今国内大乱,还不都是革命党闹革命搞的?倘若静等政府自上而下的改良,那岂不是能避免不少的纷争,能避免不少的牺牲。
如今已然行了共和,所待之事无非等政体之自然完善,虽则此一过程不免艰难,但如此一来时代之弊端亦可去除。谁不想和平实现现代之民主共和,未到最后一刻,不愿用暴力血腥之手段罢了。
少年们在学堂放学之后匆匆回了家,顾孺则是来了文茗馆小坐片刻。曹芝亲自招呼了他,只是两人的脸色看上去皆是凝重。
“不革命不足以正国纲,不流血不足以醒国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顾孺拍案而起,桌上茶杯震的发抖。他已然对现时的政府全然不抱希望,欲革之而后快。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先觉醒的青年,往往也是最先为之付出生命的青年。
“轻则流血,重则颠覆,我国人所历经之苦难多矣,尚未能安息几日,怎能又陷之于动荡之中?再加之外国列强虎视眈眈,岂可妄动干戈?”曹芝坐着也不安闲,抬头望他道:“依当今之形势,不若待政府自行革除其弊端,如此国方有救。”
“你这是只思救国不思救民,殊不知民乃国本,救国不救民,则国不可恒长,乱世当行重典,以革命之鲜血,换吾民之憬悟,我辈所愿。”顾孺目视前方。他无所畏惧,自古革命哪有不流血牺牲者。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入尘土。他不想大梦一场空,也不想死后无所终。
“吾国民素来愚昧,觉醒之难,非在一朝一夕,自应徐徐图之,于教育制度之上下力,又怎可效死而使国民于水火之中?这是救民还是害民?这是救国还是害国?”曹芝自然也是本心悯人。人民已苦成这样,他不愿人民更苦:国家已乱成这样,他不愿国家更乱。英吉利不是有所谓光荣革命者,不流血亦已革命?
“国情殆矣!欲国民自醒,耗日苦多,又是吾民所能等待?以先觉醒之人之牺牲,换后觉醒之人之觉醒,你便不能说吾民觉醒非在一朝一夕,”顾孺摇了摇头,指向桌底道:“桌下有灰,因在桌下自然不会有人去打扫。如今这桌子已然反覆,有人瞧见了,便要去打扫,有人却说要等这桌上的灰自行散去,岂不可笑?”
“何谓革命,欲求文明之幸福,不得不经文明之痛苦,这痛苦就是革命。革命者,革之以命,以吾人数十年必死之性命立国家亿万人民之幸福,其价值之重可否。屡败屡起,百折不馁,岂畏其难其痛。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为了千千万万的百姓不再水深火热,为了千千万万个家庭不再背井离乡……”
先辈之苦难,非吾辈所能想象,黄花岗之烈士,武昌城之英豪,皆天地之间大英雄也。林觉民者,喻培伦者,陈与燊者,彭楚藩者,刘复基者,杨洪胜者,春云秋雨,碧血黄花。
巧月初一,暑天正热,天下哗然。
辫帅张勋进京复辟。消息传的再慢,也传到了璞阳。璞阳人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事,他们同大多数人一样,只会担心今年的收成,明天的温饱。简单,而又安稳,数百年来璞阳人都是这般生活的。所以不管是孙文发表的《讨逆宣言》,还是段祺瑞的讨逆军,都与璞阳人无甚干系。可如此一来许崇民的住所便门庭若市,近几日,曹芝、秦慎、顾孺等纷纷来询问是何情况,他一概推说不知,他也确实不知。
“崇民兄,辫帅此番复辟,又是为何?”看得出来,曹芝有些焦急。如今的时局,举天下共和之力,张勋又何必要去冒此天下之大不韪,置自身于水深火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