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月四日这一天的广州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在政学会伙同桂系军阀的授意之下,国会非常会议通过《修正军政府组织法案》,议决将大元帅制改为总裁合议制,孙文愤而辞去大元帅一职,于十六天后的二十日,离粤赴沪。
晚霞已散,夜里的海风丝毫不比白日里缓,深夜不寐的苏功面露愁绪,暗下来的天色不见远山。
“父亲,可是有什么心事?”苏阳跟在他身后,见他神情有些不对便开口问道。苏阳还年少,几年前随父亲从陕西来了这广州,怎奈时局动荡,到哪里都不曾太平。
“阳儿,你我自陕川来此一路辗转,所见无不是野外饿殍,四处烽火,漫地兵戈,而我欲匡正九州,奈何人微言轻,恐事不能成啊。”苏功叹了口气,他原以为有孙先生出来主持公道,直奉两系虽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但至少也不会势同水火,可如今却横生枝节,乱象愈演愈烈。
“父亲,我也想参军。”以苏阳现有的认知中,参军自然便能保民,男儿穿上一身军装,也是一番飒爽英姿。
“此事待你同琰儿成婚之后再议。”苏功皱了皱眉。说到底,总归是他们苏家欠了耿家一个天大的人情,他同耿斜河之间的往事少有人知,但不代表他就能放得下。
“当初若不是你耿叔叔拼死护我,死在终南山的便是我了。”他的口气有些平常,唯有从眼神中浮现的懊恼能看出他此时的心境。
十年前耿斜河将耿琰托付给他,他们苏家自然不能让耿琰受哪怕一丁点儿的委屈,更何况苏阳同耿琰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二人的婚事也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了。
“父亲,我只待她是亲姐姐一般,若是同她成婚,怕是万万不行。”苏阳心底确实对耿琰没有男女之情,他二人从小便相知,正因如此,他倒觉得有些不自在。当你习惯了一个人的所有,那个人等了你十八年,你也就背负了一个人十八年的感情。无论结局如何,开始便注定你是欠她的,欠了她一个十八年,两个十八年,甚至更多。
“此事我定下了,否则也再无面目去见你九泉之下的耿叔叔,”苏功语气果断,不容置喙,思索了片刻,语气缓下来道:“耿琰是个可怜的娃,自生下来便双目失明,若是斜河还活着,我会替你去辞了这门亲事,可事到如今,我还不了斜河的,就由你来还给耿琰吧。”
苏阳隐约知晓十年前的终南山发生了什么,他们陕川苏家同胶东陆家的血海深仇也是迟早要报的,只不过事总有轻重缓急,国难未靖,家仇难纾。
涨潮了,从那边吹来咸咸的风,夹杂着海雾,看不清,分不清。
“回去吧,别让她等久了。”苏功扶住围栏,望向海深处。他未曾悔过,却已然遍体鳞伤,行至中年,早已少了当初那份轻狂,那份纯良。至少,该长大的时候,他不该像个孩子。
耿琰知道是苏阳回来了,哪怕门外有来来往往的人,她也知道哪个是他。因为别人都是踩在了路上,而苏阳,踩在了她心上。
“回来了?”耿琰声音很柔,淡淡笑着起身。每天等苏阳回来便是她在这个院子里唯一要做的事,不难,却好似天大的事。
“夜里的风有些许大,怎么不到屋里?”苏阳赶忙过去把她扶进屋里,望着她微微含春的双眸,有些失神。
他喜欢看她,因为她看不见自已在看她。
她知道他在看她,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
“吃过饭了吗?家里还有一些,我给你热热吧。”耿琰低下头,哪怕面前这个人熟的不能再熟,每次单独同他相处,她还是心动不已。苏阳是游子,可她心甘情愿去等,十八年,二十八年,这辈子,下辈子,她只认定了他一人。
“吃过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苏阳总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自小到大自已顽皮闯了什么祸,都是她护着自已,也是她照顾自已,耿琰好极了,可是他却只将她看做姐姐一般的人,喜欢,难爱。
“我不累,”耿琰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先坐下来,犹豫再三后还是开了口:“是苏伯父又提成婚的事了吗?”
“嗯。”苏阳点了点头,他不该让耿琰知道的,可他瞒不住,耿琰想知道,自然有她知道的办法。
“若是……你真心不喜欢我,我会去跟苏伯父讲的,退了这门亲事。”耿琰知晓他心中所想,她一向这般善解人意,为他解忧,为他消愁,为了他放弃自已的幸福。
这便是苏阳一直以来都对不起她的原因。耿琰无论任何事,都只会为了他考虑。她爱他,爱到如果自已的存在让他感到不安,她宁愿自已离开。
“此事先且搁下,日后再说吧。”他怎能拒绝她?怎么忍心拒绝她?
残月过山房。
他未睡,她也未睡。
耿琰辗转反侧,她的心在滴血。每段深情都不该被辜负,可她只能奢望日后不管二人生疏成什么样子,都愿他能记得自已曾经对他所有的好都是真心的。
值得她庆幸的是,当三十多年后,陪在他生命最后那一段时光是自已,而不是那个他明媒正娶的秦蒹葭。她也该知足了,只是现在的她也未曾料到罢了。
有人给于小山来了一封信,却未署名。于小山并未像往常那样递给于凡,让她念给自已听,而是自已一人关上了屋门,在里面拆开来看。
于凡有些担心,她的直觉告诉她信上所讲的似乎并不是好事,便在门外焦急地等候。她很少见到爷爷这般的反常,整整一天不吃不喝,把自已关在屋里,若不是出了大事绝不至于如此的。
“凡儿,我要出去几天,这些时日茶馆的生意就托付给你了。”晚饭时于小山才开了房门,望着站在门外的于凡说。有些事,他知道会来,但不曾料到来的这么早,已经容不得他再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