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行舟也没有勉强郁溪的意思:“郁老师不喜欢画?”
郁溪:“我讨厌画。”
叶行舟:“可能你们理科生都这样。”她拄着银质拐杖站起来:“冉歌,我还约了客户,我先走。”
江依站起来。
叶行舟问郁溪:“你回学校吗?要不要我送你?”
郁溪:“我去跟朵朵打个招呼就走,坐地铁就行。”
叶行舟:“现在已经很晚了,不会不安全吗?”
郁溪坚持:“我坐地铁就行。”
叶行舟点了一下头就走了,江依送她出去。
郁溪跟朵朵约好走时要跟她告别,由章阿姨带着去朵朵卧室。
朵朵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了,抱着她的玩具兔子:“郁老师,你后天不要迟到。”
郁溪:“好。”
朵朵:“你能帮我把窗帘拉上么?”
郁溪走到窗边。
江依这房子是二层小别墅,朵朵卧室在二楼,郁溪站在窗边,刚好就能看到江依送叶行舟出去。
因为就出门一小会儿,江依没有披外套,莹白的胳膊从无袖礼服里露出来,像两块哀伤的玉。
郁溪隔着老远,都能看到她抱着双臂的肩膀紧绷着。
她手指攥了攥窗帘,又才拉紧。
走出去的时候,江依正好走回来,她明明已经从活动现场回家休息一会儿了,可脸色看上去比之前更累更疲倦。
她看到郁溪点了下头:“郁老师,再见。”
她往里走,没有多留郁溪的意思。
郁溪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江依站定:“还有事?”
她看上去真的很累,在通往客厅的走廊里,斜斜倚在墙上,顶灯在她额头上凝出一块小小的光斑,让她的脸有些看不真切。
郁溪堵在她面前:“你到底和叶行舟什么关系?”
江依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嘴唇动了动,但并没说出什么。
她那样看着郁溪,郁溪就那样挡着,没有退开的意思。
江依有些心烦意乱,走廊狭长,少女身上的味道一阵阵飘过来钻进她鼻子里,那是一种干净且锋利的味道,像祝镇那些野蛮生长的青草,越往边缘越薄的叶片像刀。
不像叶行舟,叶行舟不信佛,但她身上总有股檀香的味道,像从久不见阳光的宗祠里走出来,拖着人走入时间深处的黑洞。
江依问:“你觉得我和叶行舟是什么关系?”
郁溪说:“你怕她。”
江依笑了下:“这不是你小孩儿该管的事。”
郁溪凑近一步:“你怕她,可我不怕她。”
她攥住江依的手腕。
江依低低喝道:“你放开。”
郁溪理都不理,直接把江依拖到客厅,她走得急,江依的一只羊绒拖鞋掉在走廊上。
郁溪一直把江依拖到釉迩的那幅画前才放开。
她问:“你喜不喜欢这幅画?”
江依:“什么意思?”
郁溪:“你不喜欢,我就把它毁了。”
客厅里摆着一筐秋月梨,旁边一把精致的水果刀,郁溪把那把水果刀拿在手里颠了两颠,折叠起来的刀锋和少女的眼神一样闪闪发亮。
江依轻声说:“你知道这幅画多贵么?”
少女的眼睛明亮而桀骜:“我赔。”
江依笑了笑:“拿什么赔?”
少女脸上一股不信邪的倔:“拿一辈子赔,还赔不上么?”
刚才郁溪拖着江依走得太急,额角的茸发就有点乱,额上浅浅一道疤露出来,是她把啤酒瓶子往头上砸留下的伤。
郁溪处理事情的方式好像就是这样,狠而决绝,不留余地。
少年人的世界黑白分明,没那么多暧昧的灰色地带。
江依被一个混沌的牢笼桎梏多年,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做法风险太大,可飞蛾扑火一般,总忍不住被郁溪吸引。
这时两人耳边响起一个阴沉的声音:“郁老师还没走?”
两人回头,叶行舟站在那里,拄着银质拐杖,另一手捏着江依掉在走廊的羊绒拖鞋。
江依眼睛闭了闭,睁开看着叶行舟平静的问:“你怎么回来了?”
叶行舟:“客户临时取消了见面,冉歌你累了么?我们回卧室去吧。”
江依说:“好。”
叶行舟问郁溪:“现在地铁是不是停了?司机在楼下,送你怎么样?”
郁溪:“不用。”
叶行舟:“那你怎么回学校?”
郁溪:“还有公交。”
叶行舟也没再勉强:“那冉歌,走吧。”
江依跟在叶行舟身后,银色亮片裙摆拖在柔软地毯上,沙沙沙,沙沙沙。
割在郁溪的心上,像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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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溪游魂一样走出小区,走到街上,地铁的确已经停了,好在还有深夜公交,慢悠悠一站一停晃到学校,不知会不会已经半夜。
郁溪无所谓。
她喝了叶行舟一杯正山小种,毒药一样存在胃里,胃的抽搐,让她清醒。
摸出手机看一眼,深夜公交班次很少,下一班还要等四十分钟,现在坐公交的人已经很少了,剩她一人坐在公交站台,头斜倚着一根仿木站牌。
夜已经很冷了,风卷过马路的枯叶,呜咽着像人的叹息。
远处便利店亮着暖黄的光,再往上,小区里还有人深夜未眠,同样暖黄的灯光从楼栋里透出来,那都是与郁溪无关的东西。
温暖和依靠,那都是与郁溪无关的东西。
冷是真冷,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却微微一阵刺痛传来,郁溪拿出来一看,食指上一道小小的口子,原来刚才叶行舟突然出现的时候,她一瞬无措,把那把水果刀装进了自己口袋。
像贼。
没想到弹簧开关坏了,刀尖弹出来一点,刺破她这小贼的手。
这时走过来两个女生,郁溪对深夜还有人来坐公交感到一点诧异,就听那两女生兴奋的讨论:“江冉歌演的也太好了吧,我以前真以为她只是长得好看,这深夜场看得不亏!好想把她所有电影都补一遍!”
“哎呀都说她在国外演那些剧和电影不怎么样,就十年前那部在国内拍的《剑灵》值得补一下。”
“那部我听过,武侠对吧?现在网上能看到么?”
“早看不到了,得找资源去下,听说有个视频网站在谈版权,不知能不能谈得下来。哎不过微博有江冉歌的单人片段剪辑,你要看么?”
“要要要。”
女生滑开手机,她朋友的头凑过来。
她们手里传出大气苍茫的武侠音乐,响在深夜邶城的街头,眼前是枯叶卷卷,郁溪朝她们手里瞟去,离得太远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个红色的影子翩跹。
因为她看过那部电影,所以知道那是江依扮演的少女侠客,一身红衣,一人一剑,剑气寒光定九州。
两个女生惊呼:“冉姐以前好帅啊!”
“看她现在这么清冷,没想到还有那么犀利的时候!”
郁溪低头看着自己被刺破的手指,忽然笑了一下。
俩女生没看过那部电影,不知那是一个悲剧。
少女侠客以命守卫的城邦,没想到城主早已投敌,少女舍生忘死的牺牲变成一个荒唐的玩笑,她孤身一人站在城墙头,看城主骑着高头大马对她喊话,降而不杀。
少女侠客对着城墙下的万千兵马笑一下。
那是她不过十八九岁,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孤身一人打开已是空城的城门,拎着一柄重剑,向万千敌军中杀过去。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她倒在一片血污中,缓缓闭眼前的最后一个镜头,是看到城主骑着异邦的马对准她的脸,高高扬起马蹄。
灰尘和天空中洁白的雪,一起落在她脸上。
而那俩女生对这be美学的剧情懵懂无知,还在感叹:“这女侠也太帅了吧!她肯定大杀四方大获全胜!”
郁溪低头笑着,看着自己指尖凝出一个小小血点。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江依演过的那角色有点像。
都不知道自己拼命想守卫的是什么,一柄重剑,一把小刀,就以为能对抗全世界。
却不知会有更惨酷的真相,会把人变得和小丑一样。
叶行舟一句“回卧室吧”就像电影中城主的马蹄,扬着灰尘向她踏过来,把她心里妄存的一丝侥幸踏得粉碎。
好可笑,她怎么会看到表面的那么一点,就断定江依怕叶行舟,断定江依有什么逼不得已的苦衷,断定江依和叶行舟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
舒星明明已经告诉她,叶行舟和江依已经认识快十年了。
十年是什么概念?
十年前的叶行舟和江依都还不过十多岁,不知十多岁的叶行舟是鲜衣怒马还是同样阴郁,不知十多岁的江依是妩媚张扬还是清冷孤傲。
不知十年前两人的青葱岁月里,江依有没有故作成熟的叫过叶行舟一声“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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