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姜流云僵立了片刻,抬手去解开姜思钰绑在自己腰上的衣带。
右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竟错手将绳扣打成了死结。
他沉了口气，索性将那衣带大力扯断。
身后的姜思钰往下栽倒,环在他肩颈的双手也无力松脱，姜流云迅速回身将人捞到手里。
小少年毫无意识的紧闭双眼，双唇黑紫,面色发青，蓝紫色的毒纹已蔓延到全身,形容十分可怖。
臂弯中的身体柔软而冰凉,姜流云小心将人放下,伸手去探儿子的脉搏。
少顷,他颓然而坐,神情木然，血红双眼仿佛被周围的黑暗所侵蚀，死寂沉沉,透不出一丝光彩。
修长的蛇尾缓缓游动，环住纤瘦的小少年后静止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隐隐传来几声野兽般的嘶吼。
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中，逐渐出现两个野兽般的身影。
足有一人多高的狮子发出震耳的咆哮，矫健的四蹄带着雄壮的身躯飞速移动,浓密的鬃毛在黑暗中摇摆。
另一道身影从它头顶飞过，相似的狮子般的身躯,却长着一颗女人的脑袋，背后黑色的双翼扇动，很快就超过了下方的雄狮。
狮身人头的鹰翼怪物落到蛇尾盘绕的异族青年面前，鹰隼般的双眼从异族青年俊美的面容打量到对方线条优美的白皙胸膛和精悍的腰腹,再到盘绕着一具少年尸体的修长蛇尾，那张女人脸上露出一丝惊叹，“真是个出色的美男子！”
话落，它收起鹰翼，四蹄迈着优雅的步伐缓缓靠近。
一股熊熊火焰从侧面喷涌而来，狮身人面女惊慌的后退两步，双眼恶狠狠的看向火焰的源头，“喀迈拉！你在做什么？！你想烧死我吗？！”
蓬勃的火焰逐渐消弭，露出其后的真容。
那是一只外表更为奇形怪状的怪物，山羊一般的外表，羊头前方却还张着一颗狮头，身后的长尾却是一条蟒蛇，尾尖的蛇头支起来，正嘶嘶吐信。
羊头咩叫，狮头低吼，蛇头嘶鸣，这怪物三颗形态各异的脑袋凑在一起，似乎商量了一下，中间的羊头张口对狮身人面女道：“斯芬克斯，这里已经许久没有外来者了，你是想要独占他吗？”
“那又怎么样？”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冷笑一声，抬起一只前爪顺了顺胸膛上的皮毛，目光在半蛇青年身上流连不去，“这可是个出色的美男子，瞧瞧那漂亮的蛇尾，我可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形态！以他的美丽，足以成为我的伴侣！喀迈拉，难道你还想和我争抢吗？”
“他该成为的是食物，而不是伴侣。”喀迈拉身体中间的羊头阴冷道，面容丝毫没有食草动物的温顺，一双大大的羊眼中透着浓浓的恶意。
它前面的狮头转向半蛇青年的方向，狮目中闪烁着垂涎的目光，“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我已经好久没有尝过新鲜血肉的味道，看他的尾巴多么长，再加上旁边那条大蛇，足够我们吃很久了。”
旁边一人多高的雄狮也发出附和似的低咆，贪婪的狮目紧紧盯着一动不动的青年和他身旁的大白蛇，嘴角淌着粘腻的涎水。
“上次的米诺陶洛斯我可是一口都没碰，全都给你们吃了，”斯芬克斯不满道，“不管是食物还是伴侣，这次这个漂亮的孩子，怎么说都该属于我。”
被它们争夺归属的半蛇青年毫无反应，垂下的眼帘一动不动的定在小少年可怖又安然的脸上，仿佛没听到这两个怪物的血腥话语。
怪物们见他没有反应，也没有做出惊慌逃跑的举动，立刻放下了心中那本就不多的防备，继续争执起来。
“之前沙特从外面回来，不是也被你独自吃掉了吗？”喀迈拉毫不相让，身后尾巴上的蛇头嘶叫不停，“米诺陶洛斯的灵魂轻飘飘的，丑恶又肮脏，味道又干又柴，怎么和这细皮嫩肉的小子相比？”
“他不该作为食物！你看看他这漂亮的尾巴，这半人半蛇的形态和我们的母亲厄喀德那多么相似！真是完美的造物！他和那些神明不一样，他该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斯芬克斯自顾自说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最后它确定似的点点头，笃定道：“是的，一定是这样的！这个美男子，他是命运的馈赠，我们在这不可能的时间和不可能的地方相遇，这代表了什么？这是命运的安排！他该成为我的伴侣！”
说完，斯芬克斯甩了甩尾巴，又往半蛇青年的方向踱了两步。
“伴侣？真是可笑的想法！”喀迈拉的狮头发出一声冷笑，上前挡住了它的路，嘲讽道：“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摩罗斯（命运）可不会搭理你的闲事！放下你那无聊的猜谜游戏吧，斯芬克斯。我更愿意相信，被我们吃进肚子，才是这小子真正的命运！”
中间的羊头也跟着规劝道：“是的，斯芬克斯，你留下他能做什么？你现在又不能生孩子，留下他也没有用，还不如直接吃了，也能填饱肚子。”
一旁的雄狮不敢打扰他们的对话，听到喀迈拉两个头的话，立刻低吼一声表示赞同。
“这和你们没关系，”斯芬克斯面色微沉，不愿再与它争执，直接道：“喀迈拉，他是我先发现的，本就该属于我，你们想吃就吃那条大白蛇吧，那小孩也可以给你们。
这句话刚落下，半蛇青年蝶翼般的长长眼睫蓦地一颤。
“不行，”喀迈拉一口否决，不忘嫌弃的看了一眼毫无意识的大蛇和小少年，“那是条毒蛇，我可不吃，那小孩也瘦巴巴的没有多少肉，我更想吃那只半蛇。”
斯芬克斯眉头一皱，不想与它多说，直接鹰翼一张，意图越过喀迈拉冲向半蛇青年。
见到斯芬克斯的动作，喀迈拉立刻张开狮口，一股火焰如箭般射向狮身人面兽。
斯芬克斯慌忙躲避，身后的雄狮立刻扑上去。
三只怪物就此为半蛇青年的归属而混战起来，瞬间打得不可开交。
身处混战之外的半蛇青年抬眼看了这些怪物们一眼，又了无意趣的垂下眼帘。
就在这时，一道嘶哑的声音忽然插/入道：“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争斗中的三个怪物顿时浑身一僵。
斯芬克斯一只前蹄下意识往后踏了一步，喀迈拉的三只叫嚣不停的脑袋也瞬间噤了声，巨大的雄狮缩了缩身体，仿佛从强壮的凶兽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猫咪。
斯芬克斯不安的踏了踏四蹄，“海德拉，你怎么来了？”
巨大的水蛇游过黑暗，几个摆尾就来到了近前，上肢高高扬起，上方九颗硕大的蛇头高低起伏。
九头蛇怪海德拉没有理会斯芬克斯毫无意义的问话，阴冷的蛇目盯着下方的半蛇青年，片刻后，中间最大的蛇头忽然开口道：“他的肉/体并未陨灭。”
话音刚落，仿佛是打开了什么奇妙的指令，旁边几个蛇头接二连三陆续接口——
“他的灵魂也没有和身体分割。”
“他不是冥府的住民。”
“他还活着。”
“但他身上没有生机，更像是一具尸体。”
“可他分明还活着。”
“不，他已经死了，他身上没有生机。”
“不生不死，我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存在。”
“他到底是什么？”
“……”
八颗硕大的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谈论个不停，即使声音压得再低也十分嘈杂，更何况这八个蛇头一点也没有控制自己的声量，意见有所分歧时更是激动的扬高了声音。
声如洪钟连绵不绝，吵闹得令人脑袋发晕。
斯芬克斯、喀迈拉和雄狮不由又往后退了两步。
仿佛被一群嗡嗡叫的蚊子所笼罩，海德拉中间最大的蛇头蓦地发出一声咆哮，“都给我安静！”
这一声石破天惊，仿佛撕破了黑暗，凑在它周围连蛇颈都扭缠在一起讨论得正酣的另八颗蛇头瞬间分开，纷纷回到原来的位置，嘴巴闭得死紧，连信子也不吐了。
“海德拉，你想怎么做？”喀迈拉的羊头立刻出声询问，前方的狮头看了一眼青年长长的蛇尾，仿佛带着一丝讨好道：“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分食他？”
听到这话，斯芬克斯狠狠瞪了它一眼，却也不敢出声。
“或许我们有更好的选择。”海德拉缓缓游近，声音阴冷无比，“这小子很奇怪。”
它中间的蛇头低下来，凑到半蛇青年面前，狭长的蛇目细细打量青年冰雕般的面容，“冥府是所有生者死后的归宿，所有去往冥府的灵魂都归属于冥府。但和显然，他和我们不一样，他的身体没有活人该有的生机，却也没有消亡，灵魂也并未离开身体。不管他用了什么方法逃避死亡，现在我们该做的是弄清楚……他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海德拉话音落下，斯芬克斯和喀迈拉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两只怪物都忍不住露出喜悦又激动的情绪。
旁边无法口吐人言的雄狮更是兴奋的连连跳跃，口中发出欢喜的咆哮。
“海德拉你果然是我们当中最有智慧的！强大而智慧的海德拉啊。”喀迈拉的羊头忍不住夸赞道，“就是这样，弄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我们就能出去了！”
海德拉收下了喀迈拉的赞美，那颗最大的蛇头矜持的点了点，“毕竟我有九个脑袋可以思考。”
斯芬克斯忍不住撇了撇嘴，它可不认为海德拉是它们当中最智慧的，要知道，它在生前可是掌握了缪斯女神所传授的谜语，要说智慧，它才是它们当中最出色的那个。
海德拉能做什么？它只会吐出毒气用毒牙咬人！
有九个脑袋又怎么样？还不是全都被赫拉克勒斯给砍了！
但尽管心中不平，斯芬克斯也不敢流露出自己的想法。
有了离开这里的可能，它也不再执着于要让半蛇青年成为自己的伴侣，那张女人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口中自顾自畅想道：“是的！出去！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了……这才是命运的安排！……我已经想了许多谜语，绝没有人能猜出来……俄狄浦斯也不能！没有人能答出我的谜语！”
喀迈拉虽没有同斯芬克斯一般畅想未来，却也无法抑制激奋的情绪。
它很快想到了什么，迫不及待道：“狄俄尼索斯出去了就再没回来过，之后这半蛇人就进来了，或许他与狄俄尼索斯有关？”
它们都没有注意到，狄俄尼索斯的名字落下后，半蛇青年那张如雕像般的面容忽而有了一丝颤动。
“或许可以让我来问问他……啊！”海德拉的蛇头压低，才甫一靠近半蛇青年身前，一只蛇眼便猝不及防遭受了一记重锤，痛得它忍不住大叫出声。
一直对它们的言语和表现无动于衷的半蛇青年慢慢支起身体，修长的蛇尾缓缓蠕动，幽暗无光的漆黑双眼盯着眼前的怪物们，沙哑的话语毫无感情，“你们认识狄俄尼索斯。”
被凌乱的长卷发遮挡的颈侧蓦地浮现出蓝色的鳞片，迅速蔓延而上，爬满了他半张脸。
姜流云并非无知无觉。
他只是不愿去理会。
在探不到儿子的脉搏与心跳之后，一股由心到身的疲惫立刻击垮了他，仿佛千钧重的巨石压在背上，沉得他无从反抗。
追寻许久，最终落得一场空。
多年以来一直执着于心的信念骤然崩塌，仿佛胸腔中散尽了最后一口气，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动力。
姜流云隐隐记得马库斯说过，吸血鬼是被时光所抛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