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确实可能对过去的一切都释怀了。
但是可能释怀同时意味着放下,没有愧疚,同时也没有牵绊。可能这次重逢太过巧合,给了他无限希望,同时赠了他一份空欢喜。
陈东君给他夹了一筷子鸡翅,“不要光吃饭。”
于今清回过神,有一肚子话想说,想问,都问不出口,他丧了这么多年,那句“我想去图书城。”已经是他能说出最像告白的话,他不信陈东君不懂。
陈东君不懂,只可能是因为他选择了不懂。
“……要过来,你一起去。”陈东君的食指轻轻在桌上扣了一下,“你在听么。马上就要入职了,注意力不能这样。”
“对不起。”于今清撑住自己的额头,“我要一起去干什么?”
“你下午休息吧。”陈东君拿出一串钥匙和一张卡放在桌上,“你宿舍楼门禁卡、宿舍和信箱钥匙。碗筷放桌上我回来收拾。”他站起身,拿上笔记本,“我去上班了。”
墙上的钟才指到一点,离上班的点还有一个小时。
于今清跟着站起身,“我一起去。”
陈东君说:“调整好再说。”
于今清跟在他身后,“调整好了,陈工。”
陈东君开门的手一顿,没有回头,“那走吧。”
于今清进厂先去学习保密条例和安全守则,到下午四点才学完。签了保密协议,负责保密和安全培训的李老师给他发了制服和安全帽,“你等一下,张师带你参观一下飞机修理中心各个车间,其他中心你以后有机会再去。”
于今清问:“张师,张老师?”
李老师笑起来,“你们本科生真没进过车间啊,实习也没实习过?”
于今清尴尬,“进过,进过。但是没干过正事,就参观参观。”
“一般一线工人你就喊声‘师’,张师,王师,表示个尊重。你说要来一个姓康的,你不叫康师,叫他康师傅啊?”
“噢……受教受教。”于今清悟了,“那参观完,我去哪找陈师?”
“哪个陈师啊?”李老师问。
“陈东君啊。”于今清说,“您不认识啊,他刚送我到门口就走了。”
“那你得叫陈主管,叫陈工也行,人是飞机修理中心技术主管,你咋刚学个词儿就乱用。”李老师北方人,越看越觉得于今清好笑,说起话来也没顾忌,“这倒霉孩子,看着是个帅小伙,咋一点儿眼力见儿没有。”
“不是都一线工人带我们吗?”于今清心里那点酸楚消失无踪,只剩下最后一点失落,但那点失落与陈东君本身无关,只与他经久不消的爱慕有关,这样让他好受不少。
“一般是。谁叫你一个人来这么早?”李老师哈哈大笑,“进口武直那边有点难题,陈工去一线了,就说顺便带你。你多学着点儿,比跟一线工人和技术员都学得多。一线操作和技术背景都过硬的,079没几个,不要说079,你放眼外面……哎,张师。”
正说着,张师来了,李老师收住话头,让于今清赶快换衣服跟去参观。
张师进厂也才两年,比于今清就大了一岁,他带着于今清往总装车间走,边走边跟他指,哪里是物资供应中心,哪里又是发动机中心,走到总装的时候,刚好一架歼击机在拆卸,拆得只剩骨架板筋、部分蒙皮、和无法拆卸的电路。
于今清一震,“狼鹰-19。”
张师惊讶,“不错么,新机型,剥成这样都认识。”
“两年前才开始服役,怎么就要修了?”于今清问。
“不是修,079现在还没有歼击机的全权修理及维护权。”张师解释,“你看新闻没,这是前段时间因为事故坠毁的一架狼鹰-19,这样已经不能再服役的歼击机会作为试修对象,如果079搞定了这个型号,就可以拿到修理权。”
“我进来之前不知道079是修什么型号的,听说是前年才开始试修歼击机的。”于今清问,“怎么突然开始修歼击机了?”
张师神秘兮兮地把于今清从总装车间拉出去,低声说:“我告诉你个内幕,你别往外说哈。”
于今清想,他大概要知道一件全厂都知道的事了。
“这是——”张师突然看见远方空中出现了一架他从未见过的机型,不自觉长大了嘴巴,机械地重复出他已经对一百个人说过的话,“技术新贵和资本老派的对决。”
超出于今清对空气动力学最优机型认知的歼击机,从天幕的远端飞来。
于今清看见远处的试飞站地面上站着一个高大的熟悉身影,他对天空比了一个手势。
那架歼击机垂直降落在了试飞站的停机坪。
机座上下来一个穿军装作训服的身影,他走下歼击机,走到地面的人身边,给了地面的人一个紧紧的拥抱。
“那是什么型号啊。”张师感叹。
于今清低下头不去看试飞站,“张师,我们不去参观其他车间吗。”
张师看了半天试飞站那边,“噢噢,那边是结构车间,就是专门修飞机骨架及不可拆卸的部件及电路的车间,刚才你看到的狼鹰-19被完全拆卸完毕后,就会被送到结构车间去。我们看完那个就去试飞站。”
张师一边带于今清参观结构车间,一边低声说:“听说是陈工带你啊,试飞站刚那好像是陈工,你认出来没?”
于今清说:“没太看出来,那是在干什么?”
张师说:“应该是接机,不过这事儿一般用不着陈工去啊。”他突然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快点看完这边我跟你继续说刚才的内幕。”
于今清跟着张师看完了结构车间,张师拉着他往试飞站走,“陈工,就是技术新贵的代表,一年上位,手腕强硬,不是他,079也不会转型。”
于今清不觉得陈东君是喜欢搞派系斗争的人,但好像现在他对陈东君的判断力,基本处于失效状态。他问:“那陈工这人到底怎么样?”
“那索引擎都出不来。
突然他被一个阴影笼罩。
“中国人?”
一个字正腔圆的声音。
陈东君抬起头,是一个中年大叔,长着一张典型的东亚人的脸。
“对。留学生,来旅游的。”陈东君说。
大叔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跟我走,去大使馆。”
大叔是当地中资企业的员工,因为武装冲突与骚乱早,企业停工了。大叔领着陈东君躲过汹涌的人潮,看着那一张张疯狂而愤怒的脸,无奈地说:“估计这儿待不下去了。”
他们走到大使馆门口,使馆门大开着,里面已经坐了很多避难者,有工作人员在发放食物和水。
陈东君从包里掏出了一堆证件。
大叔笑呵呵地看着他手上的一堆东西,欧洲申根国长期居留证,毕业后已经失效的学生证,能让他享受免费医疗的医疗保险卡,还有,中国护照。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他的护照,递给他一个面包和一瓶水,说:“放心,救援队在赶来的路上。”
大叔指着他的中国护照,说:“关键时刻,就这个有用。
他们在大使馆里待了好几天。
大叔有时候会啃着面包跟他聊聊天,一听他的专业就笑起来,“你这个在欧洲挺吃香,以后怎么发展啊。你那个学校出来的硕士,去大企业搞工程,多干几年可以月入一两万欧吧。”
陈东君笑着摇摇头,“没意思。”
“哟。”大叔斜眼看他,“那什么有意思啊。”
陈东君说:“我是个中国人,在欧洲是有透明天花板的。”
“人各有志吧。”大叔笑着说,“回去也行,就是赚不了钱,除非自己创业。创业嘛,资金,技术壁垒,有一个就行。”
陈东君要是想玩玩模型,或者搞个摄影无人机什么的,当然可以创业。
但是有些事业,非倾举国之力不能成。甚至,非倾大国举国之力不能成。
大使馆外,枪声阵阵,炮声隆隆,有愤怒的叫喊,也有凄绝的哭嚎,甚至有婴儿的啼哭。
有一天晚上,陈东君突然被一阵地动山摇震醒,一抬眼,看到大使馆墙壁上悬挂的中国国旗。他突然觉得心头一震。对陈东君而言,那是一种难得的感觉,没有受过战乱之苦的人从来只在乎小民尊严,不在意大国崛起。他们不会考虑尊严背后,有什么支撑着。
陈东君久久凝望着那面红旗,在炮火声中,心却突然安定下来。
在这样的安宁中,他再次睡着了。
“醒醒。”有人拍他,“上车上车,赶快的。”
陈东君睁开眼睛,站起身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外走。
二月下旬的一个深夜,一辆大巴在北非的沙尘中,穿越了利比亚,到达了与埃及交界的萨卢姆口岸。
很多人在被告知已经入境埃及的时候都哭了。陈东君身边的一个姑娘控制不住情绪,哭着跟他说:“我本来以为我得留在班加西了。我护照被人偷了,根本不能入境埃及。”她哭着哭着,又破涕而笑,“幸好,幸好。有个外交官帮我们搞定了。”
他们坐着从本来在亚丁湾护航的“徐州”号到了希腊,最后被从东方的飞机送回了祖国的土地。
上飞机的时候,一位军人跟他们说尽量少带行李,尽量让更多的人和最重要的东西尽快飞回祖国。
陈东君想了想,最后只把那本内页印着壮丽山河的护照放进了口袋。
等他已经回到祖国,才知道,他身处在历史洪流之中。
这个历史事件叫做“利比亚战争”。
在那场战争中,他有两位一起出发的同学永远地留在了班加西。
陈东君后来打电话请那位印度室友帮他把毕业证等文件全部寄到中国来,印度室友问他:“你不回来了?博士的offer教授都给你了。”
陈东君默了一会,终于说:“我向他道过歉了。”
所以,最终他还是走到了这里,坐在了这间办公室里。
三年多前,他和其他几个年轻人,坐在工信部与国防部两边的人对面。
那时离他寄给于今清那封信,已经两个月,没有任何回应,而工信部与国防部这边已经不能再等。他握着钢笔,迟迟没有签下名字。
对面一位两杠四星看着他,笑着说:“这就是今年最后一批了,还没想好?”
陈东君看着他那张慈祥的笑脸,“我有一个问题。”
大校笑得和蔼可亲,“说。”
“配偶需要经过审核,是什么样的审核?”
“你放心,只要是普通姑娘,一般都能过审。”大校调侃他,“你要想谈个外国妞儿,可能就有点问题了。”
陈东君握笔的手一紧,想到自己那封信,信的那头在他眼里还是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还有自己的人生,有无限种可能。
大校不着痕迹地研究着陈东君的神色,表情严肃起来,“你知道中国飞机制造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么?”
“几十年过来,我们的研发都以模仿为主,人家卖飞机给我们,没图纸的,只能拆了、测量,绘制,再自己生产。这些你应该都有所了解。买也买不到顶尖的,空军那边牺牲那么多人,就为了搞到一驾ah的3字头,现在还没搞到。”
“三十年前,我们拿着苏联的飞机翻图纸,发动机零件上有个孔,技术员就照葫芦画瓢给画下来了,后来批量生产,全带着那孔。”大校眼中划过一丝沉痛,清明的眼珠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浑浊,“试飞员是顶尖试飞员哪,也架不住那孔其实是苏联飞机的一个制造缺陷。人命就这么一条一条填进去,无底洞。”
陈东君低下头,“我很抱歉。”
“你是该抱歉。”大校盯着他,“所有来这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只有你不知道。你简历很亮眼,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人,还是早点走的好。”
“不,我就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才非常谨慎。我不为我的谨慎道歉,我为我身处的行业道歉。”陈东君的手指轻轻扣了一下桌面,抬起头来,眼神锐利,“而且,您的观点,有些过时了。中国军用机的问题不在这里。”
大校眼睛一亮,“有点意思,说说看。”
“现在已经不会出现三十年前照猫画虎的事,没有一个研发人员会搞不懂原理就生产。中国军用机的问题是整个制造业的问题,原装配件二十年寿命,换了国产,三年不到。我们不是弄不懂,我们就是做不出。加工工艺,理论与操作脱节,才是最大的问题。”
工信部的领导若有所思,“是这样。”
“空军的牺牲,换得来一份图纸,换不来中国的制造能力。”陈东君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声音平静,“我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毕竟儿女情长之外,还有其他东西。
人生百年,陈东君的躯壳可以等,陈东君的理想已经等不起了。
所有喜欢歼击机的少年,最后都会成长为一个狂热而理想的爱国者。
大校的手在一幅特殊的地图上一划,“你想去哪个地方。”
陈东君抬起手,最终把指尖落在中国西南的一个小点上。在这些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原点中,陈东君指的那个根本算不上起眼。
大校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去研究所?”
“我们不缺研发的人。”陈东君说,“研发人员的手伸出去,没有人接,才是问题。”
大校抚掌,笑着摇头,“这可不是一个人接得起的。”
陈东君低头无声地笑了一下,复又抬起头,眼神坦然,“总得有人先去接,接不接得住的,几代人下去,总能接得住。”
大校意味深长地看陈东君一眼,在地图上圈下他指的地方,“我记住了,你在这里。”
陈东君说:“您可以期待。”
陈东君走后,工信部的领导对大校说:“这小子有理想,可就是太理想。”
大校笑起来,“我们什么时候连‘理想’这个词都开始怕了?”
另一个领导说:“我倒觉得他实际得很,079是什么地方,他这样的人,很容易出头。去了大地方,才是一个水花都激不起来。”
“你啊。”大校笑着摇头。
“他自己也矛盾得很,想撼动一个行业,又选择了一个角落。”工信部的领导也笑着摇摇头,“也不是坏事吧。”
大校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我们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