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空无一人。
少女垂着眸, 眼泪一滴滴落在玉剑上。突然间,她睁大眼,惊讶地用手蹭了一下脸, 移到眼前,一手的泪。
“你终于醒了啊。”一截绿色的藤蔓爬到她手指上。
璃沫眨眨眼, 破碎的水光沾满羽睫, “你是谁?”
藤蔓用叶片拍了下璃沫的手指, “哎呀,人家是美人藤啦,拉你进不死树的那根。”
璃沫更惊讶了, “美人藤,谁的?”一共四根呢。
“就是你的嘛。”
“我的?”
藤蔓跳到她肩膀上,将她的脸扳正,“你瞧, 这样的脸还不够天地为你种一株美人藤吗?”
铜镜里,少女眼尾嫣红, 眸子里氤氲着一层水汽, 烟雨般迷蒙,什么都不用做, 只消一眼就足够摄人心魄。纵然见惯了天界美人, 璃沫也不得不心中叹绝, 镜中女子的脸放在三界之中无人能及。
“这是我?”她万分不信,她明明投的是仙胎,怎么会是一个公孙世家的小姐呢?
藤蔓道:“除了妖和魔, 万物都会不停轮回, 哪怕是神仙死后都会投入下一世,没什么好奇怪的。”
璃沫抿抿唇, 镜中少女也跟着抿抿唇,柔软的红唇像鲜花般馥郁柔软,无一处不精致美丽。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记得你让我把手掌划破,跟墨迟的手贴在一起。”
藤蔓叹道:“线头太多,都不知道从哪一头给你捋起了。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长在不死树下吧?”
璃沫点点头,美人藤的传说不止是天族,连凡人都知道天地间生出一个绝世美人,不死树下就会长出一根美人藤。
藤蔓道:“一共四根美人藤,只我一个成了精。你一来,我就闻到你身上的气息了。还有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年,他身上气息更怪,既有第一根藤的,又有第三根藤的,甚至跟云初弦的气息也很像。”
璃沫问:“云初弦是谁?”
藤蔓道:“当今陛下的亲弟弟,凤京的大将军,明天就班师回朝了。”
璃沫更加摸不着头脑,干脆问道:“墨迟呢,我进了这具身体,墨迟又去哪了?”
藤蔓道:“你说的墨迟是那个躺在不死树里的少年吗?”
璃沫道:“是。”
藤蔓“瞎”了一声,“我就是要跟你说他。也不知他从哪来的本事,好生厉害,竟然唤醒了不死树里埋着的白骨。”
“那截白骨我没出生就埋在这里了,也不知是谁放进来的。它的力量极大,每过百年暴动一次,昆仑之主如果镇不住,就会请天帝来镇压。”
璃沫疑惑道:“白骨暴动起来什么样?”
藤蔓道:“方圆百里会发生异象,回回都不一样。有一次是夏天突然下起了雪,连着好几天都不停。有一次是靠近昆仑的人都长出了鱼尾巴。还有一次是漫山遍野开起了梨花,就连越州城的屋顶都没放过。”
“那一次连天帝都惊动了。我记得天帝解除异象后,来不死树前说了句话。”
璃沫问:“说什么?”
藤蔓回忆了下帝煌的表情,语气里带着三分嘲讽,“他想她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璃沫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藤蔓摇摇叶片,“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打禅语吧。总之,哪一次的异象都没这次来得凶猛。昆仑之主这次是难以平息了,又得天帝来。”
璃沫想起在帝幽记忆里看到的帝煌,心中升起一股不祥。
尸山白骨是用墨迟的血唤醒的,不死树还是墨迟的血。虽然没有证据,但怎么看墨迟都跟帝幽有着绕不开的关系。
他身上又带着帝幽的遗骸,若是被天帝看到,依对方多疑的性格,墨迟定会被他抓到天界。事实上,到了今天这步,她已经不能判断墨迟的未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以前她还能拿墨迟搅得三界不宁,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轻易死掉来安慰自己。但是现在,她把墨迟的人生搅得一片浑浊,早就乱套了。
墨迟绝不能被帝煌发现。
他的人生就该是以正道修仙,最后像所有渡劫失败的修仙者一样,以灰飞烟灭为终点。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灰飞烟灭就比入魔好吗?
另一个大大的声音道,当然比入魔好。魔族死后不会轮回,这样做是救了他,至少他还有再次为人的机会。三界也会因为他没有成魔而继续安稳下去。最重要的是,渡化他得到的功德可以消除死劫环呀。
你不想踏出湖心岛吗?不想跟父母兄长快乐生活吗?不想从此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吗?
想!我想!
璃沫心底重重地说。
少女的眸光从迷茫变得坚定,内心深处的内疚被一个小小的她狠狠踩在脚底。
“我要怎么做才能唤醒墨迟?白骨言出必灵,只要墨迟醒来,外面的异象就能解除。”
藤蔓道:“这也是我把你带进不死树的原因,如果走到故事的终点他还不醒来,那么就永远留在不死树里了。”
璃沫呆了一呆,“这又是什么意思?”
藤蔓道:“我是你的美人藤,记录着你的一生。白骨的力量被唤醒后,墨迟被拉进了美人藤的世界里,落在了云初弦的身体里。”
“等你的一生走完,他就会被我的根须吃干净。所以你要尽早将他唤醒,让他想起他是墨迟,不是云初弦。”
璃沫道:“我的一生我活得久不久?”
“不久,你出嫁后不到三年就死了。”
“怎么死的?”
“说来话长,”藤蔓叹口气,“你跟云初弦是青梅竹马,但偏偏中间插了一个天子。也不知天子有意无意,竟在云初弦领兵打仗之际命你入宫。”
璃沫脑海里突然插进些碎片,想起了刚刚与李月的对话。
自家不成器的弟弟调戏公主,朝野震惊。世家大族之间本就是互相啃咬的关系,李家顿时被架在了火上烤。家族生死存亡之际,天子派人过来问她是否愿意进宫。如果愿意,他会给李家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几乎没人考虑她的想法,进宫这件事立刻就被拍板定下来。而她私下里已与云初弦互通心意,只等着对方胜仗归来求娶她。但是现在,她马上就要进宫做他嫂嫂了。
藤蔓道:“云初弦那个爆烈性子怎么会忍?接到消息后,原本三日的路程缩短成一日,硬生生赶在了你进宫那日回到凤京。但还是晚了一步,你住进了昭和宫,名字刻进了皇家玉碟,成了天子的嫔妃。”
“当年,先皇原本属意云初弦继位,长幼之序不可废才立的云霁羽为帝。云霁羽资质平庸,文韬武略都不如云初弦,一直靠着云初弦才保得大虞边境平安。”
“大概压抑了太久,刚坐上皇位没多久云霁羽就开始收拾亲弟。诸多刁难云初弦都忍了,纳你为妃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初元六年,云初弦领兵包围了皇宫大殿,云霁羽成为阶下囚,李家流放千里,你被烧死在深宫。”
璃沫吓了一跳,“这么惨?谁烧死我的,云初弦吗?”
“不知道,”藤蔓摇头,“我只能记录大概,记录不了细节。”
璃沫用力掐了一下胳膊,疼得直咧嘴,“这个世界的疼痛是真实的,那我真得尽早唤醒墨迟,可别把最后一幕也走完,那不得疼死?”
藤蔓虽是精怪,但是植物怕火已经刻进了它的血脉,连连点头赞同,“是的是的,火烧谁能忍受得了,怎么都不能到最后一幕。”
“我现在就去找云初弦。”璃沫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哎,等等。”藤蔓拽住她,“美人藤的世界跟外面不同,你每日只有半个时辰是清醒的,在现在天都黑了,城门也锁了,你怎么去找他?”
璃沫道:“我会术法啊,我可以在纸上画一个通道,哪怕有十道城门也挡不住我。”
她说做就做,立刻就找出笔墨和纸。藤蔓来不及阻止她,只能看着她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通道画好后,璃沫根据云初弦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算出了他的方位,单手勾动灵力准备开启画中世界。
但是无论她怎么施法,画纸平板板的,丝毫未动。
“所以说听人劝吃饱饭,”藤蔓跳到画纸上,“美人藤的世界有诸多规则,首先一条就是不会跟其他世界相通。”
“不能相通吗?”璃沫有些苦恼,云初弦还在路上尚未抵达凤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根本不足以支撑她到达那里。
“我有一个办法,”藤蔓道,“反正现在是夜间了,你索性睡下,我将你的魂魄抽出来,不就可以飞过去找他了?”
璃沫思索了下,点头道:“可以。”
天色已黑,但是尚未到就寝时间。璃沫要求这个时候就睡,婢女们虽然感到奇怪,但是也没敢多问,连忙服侍她躺下。
等幔帐放下来的时候,藤蔓摇晃叶片。微光闪过,璃沫感觉身体一轻,不由自主坐了起来。
她扭头看向李沫,对方仍紧闭着眼躺在床上。她又看看自己,穿着到昆仑时的衣服,但是质感通透,从前边一眼可以望到后边。
真的是魂魄啊。
“好了,我们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了,”藤蔓催促,“再过一会儿时间到了你会自动回到李沫的身体里。”
璃沫往起一跃,顿时窜出了床榻,冲到了铜镜跟前。
“哎呀,有点糟糕。”
“什么?”藤蔓问。
璃沫指着铜镜里的自己,“你瞧。”
藤蔓凑过去,顿时愣住,“这谁呀?”
铜镜里的少女既不是李沫,也不是李璃沫。
璃沫心道,这是她自己的脸。
忘了这茬了。李璃沫的魂魄早就散了,里面当然是她的魂魄了。这下好了,云初弦不认识她,墨迟也不认识她,她去唤醒谁呀?
“这是谁?”藤蔓又问了一遍。
璃沫随口糊弄,“大概,这就是外表和灵魂表里不一的意思吧。”
藤蔓撇嘴,“说那么绕干吗,就是传说中的心里美嘛。”
璃沫:“”你这么理解也行。
*
怒川在离凤京百里的地方,因天黑无法过河,云初弦让大军就地设营。
数千支帐篷像雨后蘑菇一样开遍河岸,绣着凤凰的彩旗在夜风中舞得烈烈。
因要第二天早起赶路,云初弦早早睡下,只留一名亲兵在帐篷外守卫。
璃沫穿进帐篷里,光线虽然昏暗但对魂魄来说却如白天一样。她细细地看向睡在行军床上的青年,迟迟没有过去。
与墨迟不像。
可以说没有一丁点像。
墨迟五官昳丽无害,如淬着毒的冥河花一样,即便感觉到危险,也忍不住因为过分的美丽靠近。
而云初弦的骨相硬朗,眉骨如破竹之箭般透着一股狠劲。即便合着眼,也能感觉到由内至外的凉薄不耐。长期在沙场上浸透出来的压迫感,令人不敢靠近。
“快点呀。”藤蔓催促,“趁他睡着了,赶紧唤醒墨迟。”
璃沫眨了眨睫毛,飘到云初弦身边,唤魂一般,“墨迟,墨迟啊,能听见我说话吗?”
青年毫无反应,连睫毛都不眨一下。
璃沫又靠近了一点,对着他的耳畔幽幽道:“墨迟,你再不醒,咱俩就出不去了。你把帝幽的白骨唤醒了,外面生出异象。我外昆仑之主如果平息不下来,就会惊动天帝。你身上带着帝幽的几块遗骸,若是被他发现”
她蓦地闭上嘴,惊愕地看着那双突然睁开,冷冽又锐利的眼。
一股劲风袭来,她意识缩了缩脖子,五根有力的指骨从她头颅穿过。
“还是一只鬼?”耳畔传来轻漫的声线,下一瞬,对方坐了起来,薄被从他身上滑落,露出结实的成熟的身体。
炙热的体温从他身体散发出来,再从璃沫身上穿过,纵然是魂魄的状态,也能感觉到对方强大的压迫力。
怎么会有这样的凡人啊,从头到脚无一例外的霸道,连体温都会攻击人。
璃沫一动不动,那只手再一次从她头颅穿过。
青年嗓音里透着几分稀奇,自言自语,“世上真有鬼?还是个话痨鬼。半夜三更到我床前讲故事,该请个道士看一看了。”
璃沫噎了一下,“不是啊,我不是鬼。”
青年黑黢黢的眼盯着她,“那你是什么?”
璃沫抿了抿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她是李沫的后世,没人信吧?
藤蔓的声音细细地飘进耳朵,“没时间啦,我们马上就要回去了,你快抓紧再喊几句墨迟吧。”
璃沫微蹙细眉,略停了一瞬便道,“明日午时,李沫入宫,你若想拦下她,要赶在午时之前进入凤京。但云霁羽已经安排好人守住了南城门,就等着拦下你。”
云初弦眉骨微微一压,乌黑的瞳仁里卷起锋利的戾气,“你怎么知道?”
藤蔓又在催促,璃沫来不及解释,只得匆匆对着他唤了几句“墨迟快醒”,便连藤带魂消失在空气里。
没了少女的喧哗,帐篷重新安静下来。
云初弦缄默了一下,起身“唰”的一下扯掉挂在架子上的战袍。
“卫兰。”
门口的亲兵立刻掀帘进来,“将军?”
“告诉蒋坤,还按那个时间,由他率军回凤京。还有,去查哪里有叫墨迟的人。”
卫兰愣了一下,看着已经穿戴整齐的云初弦问道:“那将军你呢?”
云初弦垂眸佩戴长剑,平淡开口,“我回凤京。”
“现在?”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