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想那会儿周辞渊还夸他笔墨独特,都不知到底是褒是贬。
现在崔茂怀倒是能坦然道:“我不会写毛笔字,就那一种用这毛笔写着也挺费劲……”
崔茂怀说着,脸上慢慢泛出点红。到底不是什么光彩好炫耀的,他还有些羞耻心。
“无妨,我教你。”
于是对坐的周辞渊起身倒了崔茂怀这边,从身后直接握了崔茂怀执笔的右手,先讲了握笔注意事项,然后包着他的手在纸上虚划了横竖撇捺点弯勾,又虚写了一个福字,说了结构笔画特点。这才正式在纸上写了端端正正的一个福字。
最后一横微顿提笔,崔茂怀憋着的一口长气终于吐出来,手心里都紧张的似生出汗来。
而对着面前自己写的挺好看的福字,崔茂怀是真心高兴。当下超级想让爷爷看看。
从前,爷爷其实也教过他写大字,但那会儿爷爷忙着工厂的事,给他报的兴趣班他其实根本没去,反而趁着有零花钱尽泡在公园里玩碰碰车、木马火车,和新有的海盗船了。
等爷爷接到兴趣班老师的电话,说他一次都没去上过课,爷爷问他去哪儿了?他老实说了。爷爷就趁晚上亲自教他,有心让他先生出点兴趣再去学。
可惜,年幼的他根本不懂爷爷忙了一天后再教他的辛苦和苦心,听着爸妈的争吵他就是坐不住,更不想学什么写字画画,就想去游乐园玩刺激的娱乐游戏。
爷爷教了他些日子,见他真的不喜欢,也没有勉强他。亲自打电话给他停了课,然后加了他的零花钱,让他能去公园玩。甚至揉着他的头跟他说:
“咱们怀怀还小呢,你这个年纪正是该玩的时候,不想学这么静的东西就等你想学了再学……”
“怎么了?”
身后的周辞渊敏锐感觉到崔茂怀情绪波动,立时偏头望来。
“没事。”崔茂怀摇摇头,跟着侧过身看周辞渊,“你能教我写字吗?就像……你那副字体。”
崔茂怀指的正是周辞渊最后给他写的那副字。相较其他几幅字,这字迹更贴近爷爷的字。但其实比爷爷写的好看许多。应该是行书,但有些笔画结构又借鉴了草书,更显飘逸纵横。
“好。”
周辞渊应的干脆。之后的福字,便由他握着崔茂怀的手,分别以隶书、楷书、行书、草书、然后再相互应运加以变化,边讲边写,直至常伯来找崔茂怀,他们已写了足有几十个福字。
“这就是公子说的福字对联吧,公子请周公子教着继续写便是,老奴这就去弄浆糊,好早些贴上。”
常伯说着,人已匆匆往外去。崔茂怀还在周辞渊怀里,单手被握,此时也才彻底感觉到两人的动作有多亲密……
“常伯一高兴连进来什么事都没说,咱们写了这么多福字也尽够了。辞渊兄稍坐休息一下,我出去瞧瞧。”
“好,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一下,去吧。”
周辞渊说着放下笔,跟着崔茂怀一起出去。崔茂怀是往铺子去看外面还有多少客人,再想看看厨房货量。周辞渊倒是在门口就停了步,一面瞧着简伯光设计堂屋里炕的大小,风炉安置在哪里,一面看属下搬了土砖出来。
“怎地还有这么些客人?闭市前能供卖的完吗?”
崔茂怀从里面往外看了眼,就见铺子前的人流似乎比他回来的时候没少多少,不由担心。
“公子莫忧心,差不多的。主要咱们铺子今儿是年前最后一天营业,再想买点心酒水就得到初二了。听着只歇两日,但后面几日又都是半日营业,有些人就担心到时候走亲访友,或是自家来客赶不及买,事先备着些。偏点心存不了太长时间,可不都挤到最后这天了……”
崔大这边跟崔茂怀解释着,手里上货下空簸箩也没停过。崔茂怀了解了情况也不耽误大家,又去厨房看了看备下的原料和所有锅灶在做的点心,心下默算了算,感觉数量和外面人数限量购买的的确差不多,这才算了。
再从厨房出来,崔茂怀见院子内外大家都在忙,几个小的也提着柴捆、抱着点心酒水往厨房铺子里穿梭。最小的胖冬瓜间或还弄了小盆的酒渣拌了料洒到鸡鸭鹅笼里。然后又踮着脚要给树枝搭的袍子笼里加料。
“胖冬瓜去帮小虎吧,我来喂。”
崔茂怀主动揽下活计,小丫头却摇摇头,说话不紧不慢,吐字清楚,“公子去歇着吧,我慢慢来就成。喂了卢公子送来的这些活物,还得拿虫子拌了蒸粟喂重阳,虎王、狮子雷、三花白也该喂了,另有乌骓和毛毛,这会儿子喂饱了,等铺子关门就能光给咱们做好吃的了!”
崔茂怀见胖冬瓜如今做事说话都带着常妈妈的范儿,若不是最后一句小孩子对好吃的的期待,当真是活脱脱第二个常妈妈。
心下觉得有趣,也感叹常妈妈果然会教导人。想想胖冬瓜从前的样子,再对比现在的胖冬瓜和璀璨,一个是常妈妈的女儿,一个是常妈妈厨房亲自教导的“徒弟”,如今两人不管是气质还是说话举止,都和从前判若两人……
“不是说了糖熬好了叫我吗?的趁热拉出劲儿,你力气不够,白耽误功夫!去吧,继续去扯龙须,我来拉糖。”
崔才说着一下接过崔月亮手里的盆,几下将糖搅上木杈,行动不便的脚不动,仅身体前后倾倒上下,却是将麦芽糖扯的又长又好。不多时,就能分成小的再细扯制龙须酥了。
崔才本就是当初学手艺学的最快的,人又有力气,干熟的活便是上山后这么长时间没干再上手也照样干的又快又好。“就是有时候缺些耐心,也是大男人没女孩子的那份细心敏感。明明是好心实话,但对着唯一的妹妹说出来就觉得凶巴巴是在教训人!”
崔茂怀想到崔大曾对他说起自己一双儿女的话。想想也让人感叹。
崔才是这般,崔月亮呢?
主动搬糖出来很可能是顾虑哥哥腿脚不便,但被崔才这么一通说,崔月亮就连多半个字都不敢解释了,低低哦了一声。更觉得自己好心办坏事,反倒耽误时间。于是崔茂怀眼见着小姑娘的脑袋又垂了十几度,左手扭着右手指,忙听话的去扯龙须了……
崔茂怀站在马厩这边将厨房门口兄妹俩的互动看了全。明明都是好心实意,可看着就显得别扭。
月亮也是家里唯三女孩子里,至今仍小心翼翼放不开的。
崔大也叹,说大概家道变故受苦的时候,正是月亮知事又性子未定的时候,所以这丫头至今难像胖冬瓜日子安稳好起来就能慢慢淡化从前受的苦。也不像璀璨性格成熟,多大的苦难既已过去,换了地方重新开始有了新生活新奔头,就能慢慢立起来。
就像之前失手伤了常伯,常伯众人都没说什么,崔月亮却是干活频频出错,更显得胆怯小心,连他爹崔大和崔茂怀安慰都没用,直到常伯伤势渐好,小姑娘也才终于缓过来。
“公子,您别站外面吹风啦。当主人的,该去陪着周公子才是。”
崔茂怀看崔才兄妹俩这么会儿,胖冬瓜已经喂完了傻狍子,返身过来还提醒起崔茂怀待客之道。又问他,“公子,咱家的酒渣能给周公子的马吃吗?”
“呃,不知道。喂喂看呗,青牛要是吃那就喂,不吃酒渣不还有草料吗。”
崔茂怀是真的这么想的,动物的警觉性可比人强多了,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它们能没数。实在不知道尝尝看不就知道了?
哪想听了他的话后,小小年纪的胖冬瓜瞬时就瘪了小嘴,送给崔茂怀两眼常妈妈惯常望他的眼神。
“算了,我去问我爹吧。”胖冬瓜挎着篮子就准备去找常伯。
“行了,常伯正忙着别打扰他,青牛吃什么问他主人不是更清楚。”崔茂怀说着接过胖冬瓜的酒渣篮子,冲正看几人盘灶的周辞渊喊了声“辞渊兄”,又打发胖冬瓜去干别的,说剩下的家禽家宠都由他喂。
小胖冬瓜竟还不放心的样子,但看到周辞渊含笑走过来,似乎有些怕这人,终是说了句“那公子待会儿喂重阳,要是觉得虫子恶心,记得叫我。”才绕着走近的周辞渊一溜烟跑了。
“恶心什么?”
周辞渊过来,正听到小姑娘后一句话,立刻望向崔茂怀问道。
“没什么,我说帮她喂养我家供的大小几个小祖宗,喂重阳不得给加虫子吗,还得切段,我嫌恶心从来都避着,倒让家里最小的把我看轻了,哼!”
崔茂怀的解释引得周辞渊又一阵笑,安慰的拍拍肩,“无妨,待会我来上手。”
“不用,其实狠狠心我也能做的。”崔茂怀说过,转而就问起之前胖冬瓜问他的问题。
“这是酒渣,其实是好东西,挺有营养的,我家大大小小都喂这个。但是一开始有些可能吃不惯,敢给青牛吃吗?”
崔茂怀当初酿酒后就是要拿这些五谷酒渣喂牲畜的。他小时候听奶奶说过,这东西什么家畜都能吃,特别好,尤其是对牛。记忆里从前奶奶给爷爷酿酒,剩下的酒渣除了团成球晒干加给家里不多的小鸡。剩下的,都被邻居和一户养牛的人讨走了。
“都是谷物,应该能吃,喂喂看。”
听着和他刚才说的相似的话,崔茂怀笑笑,果断将酒渣掰了和着草料加进马槽里。然后又用草料裹了几个拳头大的球,每个里面塞一粒麦芽糖。
“这是?”周辞渊问。
“过年了嘛,咱们都吃好吃的,当然也得给它们送点惊喜!”
崔茂怀这举动纯粹一时兴起,宠爱自家乌骓、慰劳自己苦力毛毛的意思。已经这么送惊喜送好几天了。他家乌骓最聪明,嘴里还嚼着酒渣,见崔茂怀团草球就开始昂昂昂高兴的叫起来。然后等崔茂怀将一捧草球散到马厩,乌骓立刻左右奔,先叼着吃毛毛和青牛面前的草球,也是很心机了……
好在毛毛也吃的几天惊喜,反应过来后立刻护食。独青牛正在尝试酒渣,但都说马肖主人,青牛见乌骓挑草球吃,立刻不在纠结酒渣,先吃了一个草球,嚼到里面香甜的麦芽糖,立刻就开始了争夺战。甚至在乌骓又去叼它跟前的草球时,它居然后退几步,想要绕过乌骓到它那边去……
呵呵,果然跟它主人一样,同样的腹黑心机不好对付啊!
喂完了马,崔茂怀和周辞渊一起喂重阳的时候,崔茂怀想了想,犹豫再三,还是指了指装虫子的盒子请周辞渊代劳了。
这些虫都是崔才在山上的时候闲来无事给崔茂怀抓的,皆因知道崔茂怀要用虫子喂重阳,说是这样重阳才的长的好看。崔才做这事自然没错,崔茂怀听说也挺高兴,还说可以多存些,毕竟里坊里可抓不动蚂蚱蝗虫一类的。
可是,崔才给他抓的虫,可不仅仅是蚂蚱蝗虫甲克虫,还有各种软乎乎和软乎乎又有毛刺的肥虫子。
崔茂怀打从第一回看到那些软胖虫子的尸体,嘴里又正好塞着只自己糯米糍雪人胖乎乎软软的身子,跟着就听“恶——”一声,崔茂怀之后就再没亲自给重阳喂过虫子。
“好了,已经加了粟米放进去了。”
周辞渊和崔茂怀并排蹲在梅数下,他这边喂着重阳,崔茂怀则喊着“虎王,狮子雷、三花白”的名字,将三只狸奴招来喂食。
这边重阳吃着美味还在积极学周辞渊“好了好了”的话,那边,崔茂怀却是一遍遍把想要跳上肩的虎王往下赶,嘴里还教育着:
“下去下去,你还当自己是几个月可爱又萌软的猫崽呢!看看你,这才几个月?当初能钻我袖子里,现在你能把我袖筒装了。虎王,你已经长大了,乖乖跟你的两位前辈去学抓老鼠吧,掌握门技能才能傍身啊,你总不能永远这么耍赖啃老啊……”
周辞渊听着少年谆谆教导声,手指还配合着点着虎王的脑袋。惹着猫儿喵呜喵呜叫个不停。以至他这边的重阳竟也跟着学起喵呜叫声。
不远处的马厩里,乌骓和青牛为着口吃的也叫唤挤蹭起来,角落里的毛驴不知是惊吓到了还是凑热闹也跟着灰灰叫。笼子里的鸡鸭狍子也跟着不安分。
身后屋里,是众人盘炕怎么弄的声音,厨房里两道女音先后喊着“这一锅好了”“上屉下屉”,立刻有人进去接了该加工的继续加工,完成品则端着对着铺子上下喊道:“龙须酥三层,黄金凉糕两层,雪人三层,梅花酥四层。”
铺子下面立刻有人回应,“龙须酥两层,金凉糕两层,雪人三层,梅花酥两层。”
铺子二楼窗户也有人回应,“龙须酥三层,黄金凉糕两层,雪人四层,梅花酥三层。酒五大十小。”
正是楼上楼下此时需要多少补充多少货品。也能听的出两层楼的购买力如何。隐隐的,铺子里客人要多少货,如何包装,夹杂着“到我了到我了”的高兴吆喝声……
一时间,周辞渊像是周身有一层透明的壁垒裂了道缝隙,第一次听清这纷扰世上的声音。体会到何为烟火气,什么是过年。
这感觉和从前二十几载府中处处挂红、长桌上摆满了珍馐装出来的热闹喜庆,原来是如此不同!
“辞渊兄,喂完了它们,咱们就自个儿熬浆糊一起去贴对联吧,等弄完差不多也该闭市了。”少年声音清朗,还在嘻嘻笑着躲避扑向他的肥胖大猫,手里的草径则一下一下挑拨着笼子里的鹩哥儿。
“哈哈,别闹……今儿的菜单前几天都陆续备下了,从山上回来吃那么点这会儿怕都饿了吧,辞渊兄且忍忍,咱们多空点肚子等晚上吃好的……”
“好。”
周辞渊笑着说好。非但没有因少年不合礼数的待客之道有何不快,相反的,感觉到崔茂怀句句将他算作自己人,他心里更觉熨帖。
或许身边的人还没有意识到他对自己的情意,但只要他将他看牢了,替他消去心中顾虑。将他心中的防护一点点磨去。迟早,他会是他的!
“公子,属下送鲜鱼来啦。”
周辞渊正目光专注在崔茂怀身上,听到息风送鱼的叫喊。这是他让息风在山上查探有消息后找来的理由。大门大开,半人高的木桶从车上卸下来。
里面颜色不同,长的也不一样的数尾大鱼还在里面甩尾游弋,崔茂怀看着也惊奇。
“这都是什么鱼?长这个样子。”
跟着一道来送鱼的立刻给崔茂怀介绍,“公子想来不认识,这两种都不是咱们盛安附近水里的鱼。这种,头扁平向后渐侧扁的花鱼是有名的松江鲈鱼。这种背色青黄的是季花鱼。这种,公子大约是见过吃过的,正是岂其食鱼,必河之鲤的黄河鲤……”
崔茂怀站在桶边听人介绍各种鱼的种类吃法,鲜美在何处。几步之外,周辞渊看似也在跟着看跟着听,实则却是在听身边息风回报:
“山上都查了,确有埋伏,但瞧着不超过三人。按崔公子今日带的人手,便是没咱们,想来对方也难成事。或者他们还有后手?或是指望着内应直接朝崔公子下手……”
息风将自己所查和猜测的可能说与自家公子,就见公子面上笑意依旧,一脸随意自然姿态。但对于近身伺候了这么久的息风而言,自家公子的笑面虎的称呼,可不就是此时此刻的最佳形容。
半响,周辞渊才又吩咐道:
“继续盯着这边的人。明知有准备,他们今日仍然动了,就说明他们也很急。再追紧一些,想来他们很快就会露出马脚。”
“是。”息风忙应。
“另外,这些事都不要让茂怀知道了,让他好好过个年。”周辞渊说着,目光不经意似的扫过整个宅院。
年后,派到南边细查的人就能回来了。届时不管这院子里藏了哪路的牛鬼蛇神,有何目的,他都会让其悄无声息地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