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殿阁阒静无声,崔茂怀破风箱似的急-喘便像是被扬声器调高了数倍,一声声都响在众人耳里,心里。
一只手捏着刀刃捡起那把长不过五寸的薄刃短匕,崔茂怀也随着那只手抬头仰望,就看到他担心了一路的老人……
“皇、上……”
崔茂怀又喊了一声,像是确定,分明今儿个上午他还来请安,不过半日不见,陛下怎么就像是苍老了几十岁,尤其那眼神,悲戚、悔怨、空洞……崔茂怀一眼对上,莫名的,眼睛里也跟着酸意翻涌,忍了一路的眼泪再也憋不住,滚滚而下。
“皇、上,嗝,皇上,还好你没事,我、我,嗝,就怕跑的太、慢。皇上,皇上——”
泪水开了闸,就再收不住。卷着崔茂怀一路的担忧害怕,一晚上的紧张惊吓,心底其实明白眼前人不是爷爷,这地方更不该如此,可还是越哭越凶,夹杂着无尽委屈,攥着陛下的衣摆恸哭不止……
殿内无一丝声响。
陛下就那么捏着刀匕,低首看着、听着脚边的少年对他大哭。
比起往日的崔小东家,崔茂怀此时的形象…根本无形象可言。
人尽皆知,崔茂怀日常虽然有点不修边幅,但也仅限于他不爱戴重冠配饰,不喜头油熏香,脑袋上总有几缕梳不进发髻的短发乱散着。可这人一惯爱干净,甭管冬夏,日日洗澡是必定的,衣袍鞋袜一日一换,一日两换、三换也都正常。加之年少,养的又好,虽身材单薄,可瞧着小脸白净红润,俊俏可亲。
但这会儿呢……
头发上沾着落叶雪渍,黏湿披乱,破损的衣袍上尽是脏污泥块,手脸外露的皮肤被冻的通红,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涕泪横流,硬是在脸上划出几道脏沟来……
这模样但凡换个时候、换个地点,必然都会被奚叱一句‘狼狈邋遢,实有丢人现眼之嫌’。偏偏,今夜,此时,金殿御前,竟无人敢置喙。
陛下仍保持着垂首站立的姿势,安国忠躬身站在一旁,小心觑着陛下神色,自己面上尽显心疼不忍。过了这么会儿,才适时哎哟出声:
“哎呦崔小东家呀,您这大半夜一个人怎么来的行宫,瞧瞧这一身,这得摔了多少跤……呀,有血!必是摔坏了哪,这,这可怎么是好……”
安国忠说的急切,宛如受伤流血的是他,说着忙忙就要上前扶崔茂怀,却被陛下挡了。
“去吩咐人备热水,衣物。”
陛下说话很慢,吩咐了安国忠,就亲自蹲身拉了崔茂怀的手臂,要扶他起来。
趴在地上哭声不止的崔茂怀这才抬头,眼泪还在流,一双眼早已泛红浮肿,然眼中对陛下的担忧、庆幸还未散去。
“难为你了。发现毓清斋不妥,一路跑上行宫。可怎么,还藏着利刃呢?”
陛下一只手还扶在崔茂怀腋下,另一只手里的匕首也还捏着,两人一俯一仰,如此问道。
“我,嗝,庄着火……呜呜,二屏山、有杀声,嗝,担心陛下,就,随手拿了,嗝,来,保护你……”
崔茂怀哭的一时根本止不住,又是打嗝眼泪还在掉,唔哝着声音回的乱七八糟,词不达意。下一秒,匕首掉落地毯无声,一只手却不嫌脏污,抚上崔茂怀的脸替他擦拭眼泪。
“你,很好……”
皇帝的手摩挲在崔茂怀脸上,你很好三字,是夸赞,更像叹息。
“陛下!”
忽而一人从臣列中走出,行至陛下身后数步,下跪行礼道:
“崔县男年不及弱冠,平日多在陛下身边陪侍。今夜山庄起火,二屏山生乱,崔县男不顾自己得失安危,前来行宫救驾。途中发现异端,尽全力报信,即是臣子本分,亦心怀忠义。赤忱之心,全赖陛下教化之功!”
朱相本就是群臣之首,素来有威信,此时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一语落,殿中站立两侧的文臣武将立有附议应和者,纷纷下跪,口呼“皆赖陛下教化之功!!”
众人语落,殿中所有臣子同跪,再次高呼“皆赖陛下教化之功!!!”
还哭着的崔茂怀被眼前变故弄的有点不知所措,就听朱相继续道:
“臣知晓陛下惊闻鲁王、晋王谋反,又闻得韩王被杀噩耗,为人父者,眼见亲子手足相残,其哀痛剜心蚀骨不足道哉!然陛下,您除了是韩王、鲁王、晋王之父,更是天下之主,是万民的父君。眼下,鲁王、晋王不顾君臣之义,枉顾父子伦常,率叛军逼宫,又从毓清斋妄图断行宫后路,事态紧急,臣请陛下暂忍伤痛,以天下为重,早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