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挥着羊鞭,赶着羊群走在“牛大路”上的时候,她的歌声也会跟着响亮起来。全村的人都能听见。
我被母亲控制在家里,没有跟山花一起上山的时候,我总是失落地站在晒场上举头目送坡上的山花赶着羊群向山顶去的。
山花的歌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羊群和山花一起消失在山顶,与天接壤的地方,连同歌声一起。
傍晚的时候,羊群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疯狂地冲下山来。
山花的歌声悠悠地落在后面,从夕阳的余晖里慢慢升起,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
这个时候,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候。
附近的大人小孩都喜欢从自已家里端出饭碗来坐在保管室的墙角吃。
边吃边聊天,很热闹,也很下饭。
保管室以前是生产队的粮库,现在是五保户邱爷爷的住所。
墙角堆着一大堆的木头,生产队留下来的,似乎并没有分配给谁。
木头们一直就堆在那儿,有一些年头了。
大人们喜欢坐在木头上摆龙门阵,小孩就在附近玩。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就聚在木头上,蹲的蹲,坐的坐。
也只有晚饭的时候有那样的待遇。早饭是不行的,早饭太仓促,大家要忙着下地干活。
坐在木头上吃晚饭的人们每天都准时地听到山花的歌声,于是抬头笑眯眯地仰望着坡上。
“这丫头!她咋就那么喜欢唱歌哩?”
“这丫头一天唱歌乐跃的,没有烦恼。”
“老黄家这个山丫头是个人才呢,勤快,聪明,针线活又绝巧,全村的姑娘都不及她。模样又生得这样好。有这么个姑娘才是好福气嘞,老黄真是好福气。”
“不晓得将来哪家有福气讨了山丫头做儿媳妇才好。”
“一般人怕是没有这个福气哦?这姑娘肯定会嫁个国家干部。”
“嗯嗯,这姑娘泼天的福气在后头呢。”
在大家一片的赞美声中,山花的羊群归圈了。
我上学那年,村里兴起一股女孩子入学的热潮。队长挨家挨户地动员女孩上学。
我是正常的适龄儿童。那年有很多超龄的女童都入学了,甚至还有十五六岁的,已经举行过成人礼的姑娘,也都在那年入了一年级。
这些大龄入学的姑娘后来绝大部分都有了很好的前程。因为年龄太大,个子太大,她们被破例地不断跳班,一跳就跳到六年级毕业了。
她们毕业后,就去参加招聘,成了乡里的女干部。再后来,还有有当领导的。
还有小学毕业后做了代课老师,从代课老师转成了民办教师,再转成正式教师。
只有极少部分大龄女学生中途辍学回家嫁人,当回了农民。
山花要是那时候也入学了,我是相信她比其他所有大龄的女学生都更加能够出人头地的。
她的人生路将比起现在一定是非常出彩的。
然而,上天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她父亲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大舅管教女儿们依然很严厉,谁要忤逆他,光是他那刀片一样凌厉的眼神就会让女儿们颤抖得像暴风雨中的小草。除了小儿子少华,他把女儿们管束得牢牢的。
他不让女儿们读书,理由是怕她们变野了,不服管教了。他常说:
“看看村里读了书的女孩,哪个服管教了?”
大舅觉得读了书的女孩子,自已的主意大过了父母,说什么她要自我,要平等,要婚姻自由。
她们小小年纪就对父母的种种观念和做法都看不惯。她们居然来纠正父母的作法。说父母是封建思想,老旧观念,落后愚昧。
就说那坎上何家的小云秀,才上了三年学,她就要退掉父母指定的娃娃亲。
她说那是老封建的作法,是不对的,自已不能成为封建思想的牺牲品。
看吧,这叫什么话?这哪是从一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长大了还了得?
读书的女孩们长大了做出大逆不道,无羞无臊的行为的也还少了吗?
老邱家的英子不就是个例子吗?明明都许给了核桃村村长家,结果跟个林业工人偷偷在一起了。
半夜三更的坐在小乔河沟的大石包上,把头靠在那林业工人的肩膀上,被村里人给看见了。
这不,老邱家的脸面就被村民们踩成了屁股蛋子了。
都这样了,她还说她是自由恋爱。真是扫了她祖宗十八代的脸了。
我要是有这样的姑娘,我把她活活泯死在水缸里,还能饶了她?
所以,姑娘千万不能送去上学读书。一上学,一读书就读坏了。
好好的姑娘也会变得疯言疯语,癫眉癫眼的了。
大舅觉得自已的家教是很成功的,自家的丫头们规规矩矩,心灵手巧,勤俭持家,简直是一群瑰宝般的存在。
我也长到7岁那年,山花已经11岁了。我到了7岁,我父母就把我送进了离我们村最近龙西镇去上小学。
山花一听我要上学,她羡慕不已。她想跟我一样去上学,但是她不敢跟父亲提这样的要求,想都不敢想的。
她的姐姐们也都谁也没有机会进一趟学校的大门。父母从来也没有表示过要让哪个女儿去上学读书的意思。所以,山花的姐妹们是以为她们跟上学这件事毫无关联。
只有山花,在我开学报名前一天,她就开始惆怅了。她放羊也没有了活力,她的扬鞭也举不高,也打不响了。
我看见她那样,我就谋生一个大胆的念头,要是我去恳求大舅,让他同意山花和我一道去上学,行不行呢?
我和山花说出了我的念头。山花先是本能地狠狠摇头,
“不会的,我爹不会答应的。”
过一会儿,山花眼里又燃起一丝希望的光亮来:
“或许,试一试也不是不可以。要是不同意,我就还是放羊子就是。”
“好吧,那我试一试去咯?”
山花紧张地捂住胸口,一会儿想摇头,一会儿想摇头的。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嗯!”下了。
我最理解山花当时的心情,她是十分渴望上学的。她一直在我面前唉声叹气:
“我好想去上学啊!”
但是山花自已一点希望也没有抱,因为她知道她父亲不可能允许。
再说了,她的那支队伍不停壮大的羊群实在也没有人能接手。
即便是这样,山花还是渴望上学的,甚至她心里还是有很多的侥幸在不停鼓动着她。
除了强烈的对知识的渴望,山花对自已是十分自信的。
只要给她她想要的机会,她是能把前面的路走的更宽大的。站在起点,她的目光就会锁定最顶峰的目标。
她绝不是为了上学而上学,她是预备着去人生的路上轰轰烈烈地闯荡一番的。
于是山花明明知道她父亲不会应允她,她还是要去冒险一次的,不然她心有不甘。哪怕是不后果,也要试一试的,就为着她心里美好的憧憬。
为着这事儿,山花心中终日地盘算着。
那天,我在山花家里,我们为说服大舅让山花去上学这件事情密谋了大半天。
最后决定派我去跟大舅谈判。
虽然我当时也只是一个7岁的小屁孩儿,虽然当时山花已经11岁了。但是我还是觉得我有很多充分的理由去跟大舅谈判,或者说我觉得当时的形势下,大舅根本没有理由不让山花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