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夫人赶了一夜的路,不过在马车上阖了会眼,戴着深赭色暗纹眉勒,也难掩眉眼间的疲惫,她一肚子的怒火,午饭也没吃多少,刘嬷嬷吩咐厨房熬了些山药粳米粥,配了三四样开胃的酱菜。
长宜服侍傅老夫人喝了粥,等小丫头撤去饭菜,傅老夫人才拉着长宜的手让她挨着她坐了,说道:“你父亲同我说了,祖母知道你的心思,你且放心好了,祖母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说来这门亲事傅老夫人原觉得很好,程家门楣简单,程知府又是礼部尚书吕慎的门生,往后说不定也能升到京中,她还以为攀上了一门好亲,谁料如今竟出了这样的祸事。
傅老夫人想想都觉得痛心,对薛姨娘和傅长宛就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傅家门风严谨,都是被这两个贱人给败坏了。
早知如此,她当初就应该拦着沈慈,不让薛细蕊进傅家家门,也不至于有今日的祸事来。
傅老夫人以为长宜难过,安慰道:“宜姐儿是个好姑娘,等回了大兴,祖母再为你说一门好亲事。”
长宜低下头没有说话,在外人看来,她的亲事被毁,应当是伤心难过,可于她来说,她除了有些气愤和不解,伤感却是没有多少的。
当初应下这门亲事,一来是母亲临逝前的意愿,二来是她年纪大了,不得不嫁人,定亲后她却是没想过这么多的,但说起来还是有些可惜的,毕竟像程家这样的人家的确不好找。
长宜想到前途未卜,一时也有些黯然,问道:“祖母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
如今最当紧的还是止住外面的流言才是。
傅老夫人生育三子,培养出两个进士,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她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说道:“若是程家应下这门亲,那就把傅长宛嫁过去,对外称两家早就定下了亲事,私下有来往也是正常的,不过丢些脸,外头也说不着什么,若是程家不肯,就叫人把她送到尼姑庵,她一个人的名声毁了不打紧,不能毁了你们姊妹一辈子。”
长宜见傅老夫人眉头深深皱着,鬓边的白发比上一回见时多了些,也有些心疼祖母,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拖着一把身子骨连夜赶来收拾这副烂摊子。
长宜替傅老夫人捏了捏腿,她从前服侍沈氏的时候,也都是亲自做这些,手法熟练,力度适中,傅老夫人脸上才露出了一些笑颜。
过了一会,周氏也过来了,说护送的人已经打点好了,都是干粗活的婆子,个个都十分强悍,定不会让薛姨娘和傅长宛逃跑了。
这时门房的人来传,说程太太来了府上,出了这样的祸事,程家是该给傅家一个交代,想来有会子话要说,长宜便起身先告退了。
出了门,却在院子里遇着了程太太,时隔两日,程太太面容憔悴,穿了一件鸦青色暗纹褙子,衬得她脸色更加暗沉发黄,眼底虚青,不用想这两日程太太也是夜不能寐。
长宜低头行了一礼,没有说话,带着木槿和青竺沿着庑廊回了东偏院。
程太太原想说些什么,话在嘴里却吐不出来,望着长宜远去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
傅老夫人在正堂见了程太太,还未说话程太太眼圈就先红了,抹泪道:“……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傅老夫人脸色铁青,压住心头的怒火道:“程大公子这般不小心,鹿鸣宴上侍郎大人和顺天府知府俱在,怎能轻易的就喝醉了。”
醉便醉吧,还掉出来帕子,私相授受的物件,不好好藏着掖着,竟敢随身携带在身上,她当真是没见过如此蠢笨的人。
程太太刚听说的时候差点晕过去,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自幼在她身边悉心教养,竟然教成这个样子,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瞬间崩塌。
程太太听傅老夫人指责程淮,也不敢说什么,道:“说来都是淮哥儿对不住傅大姑娘,他老子杖了他三十大板,也给大姑娘出出气。”
一转话音,又问:“不知大姑娘现下可好?”
傅老夫人在后宅呆了大半辈子了,什么样的话弦听不出来,程淮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来,还有脸提她嫡出的孙女儿,冷声道:“程太太今日过来,可有什么打算?”
程太太过来就是看看两家的亲事还有没有转圜的地方,但此事太难说出口,她旁敲侧击就是想听听傅老夫人的意思,毕竟沈氏早逝,内闱之事傅仲儒又不好出面,这门亲事还是傅老夫人当家。
再者他们程家丢了脸面,但傅家也是一样没脸的,纵容得一个庶女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来,两家谁也说不到谁脸上。
程太太顺着傅老夫人的话道:“老太太知道,我是极喜欢大姑娘的,之所以这么多年等着大姑娘除服,就是想娶回去当儿媳妇疼的,虽说淮哥儿在鹿鸣宴上丢了脸,但说到底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在外头也不过一桩风流韵事罢了。”
傅老夫人一听脸色就更不好了,她原以为程家是来商讨程淮和傅长宛的事的,没想到程太太竟然还敢觊觎她嫡出的孙女。
就算他们程家强过他们傅家,她也不会眼睁睁的把孙女儿往火坑里推。
程家当真是看得起自己。
傅老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老身那孙女儿是个极要强的性子,她知道程大公子和她的庶妹私相授受,早就与老身说了,她是不会再嫁的,老身也不能勉强她不是。”
程太太来傅府之前虽是早有心理准备,但闻话音还是不免沮丧。
程太太叹了口气,说道:“到底是淮哥儿没这个福气。”却绝口不提傅长宛。
傅老夫人也有些怒了,“程太太此次前来,就没想过程大公子做的这桩好事,宛姐儿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就这样毁了名声,你让她怎么活?”傅长宛再怎么样也是她们傅家的女儿,她自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不管。
若是能结下这门亲,对于傅家来说也不是件坏事,就是便宜了傅长宛那死丫头。
傅老夫人直接把话挑明了,程太太也不好继续装傻,她道:“老夫人此话差矣,我们淮哥儿那也是个周全的孩子,不过既出了这档子事,我们程家也愿意吃这个亏,愿把二姑娘纳进府抬为姨娘。”
这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若不是自个儿子没骨气,以死相抵非要娶傅长宛进门,她连抬个妾都不愿的。
傅老夫人早就料到程太太会如此说,但他们傅家的姑娘还没有给人做妾的先例,这何尝不是打他们傅家的脸,她原想着宛姐儿出身不好,打算与她相看个殷实的人家,做个平头百姓的妻总好过大家妾。
谁想那小贱人竟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来,生怕自己嫁不出去似的,赶着去勾引长姐的夫婿。
傅老夫人越想越火大,虽说她恨不得打死傅长宛,但此事岂又是一个巴掌拍得响的,若不是程淮有意,任凭她傅长宛再作践自己也翻腾不出来什么水花。
傅老夫人冷声道:“宛姐儿虽是庶出,可也不是随意就给人做妾的。”
程太太笑着道:“淮哥儿到底是举人出身,哪有娶个庶女做妻的。”况且又不是什么正经的庶女,纳回去做妾都是抬举她了。
“那就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傅老夫人就道:“既如此,那程太太就请回吧,我们傅家不会把女儿嫁过去做妾的。”
如今窈姐儿还在和霍家议亲,若是有个做妾的姊妹,让她几个嫡孙女出去怎么做人,反正一个妾出的庶女,丢到尼姑庵也没什么心疼的。
傅老夫人是铁了心,程太太见她意已决,再说下去也没个结论,神色晦暗的走了。
周氏把程太太送到垂花门前,和身边的赵妈妈道:“老夫人竟然想把傅长宛嫁到程家去,能不能成也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就是委屈了宜姐儿,好好的亲事被截了胡。”
但好在不是截得她姑娘的,若不然她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妈妈就道:“也是三姑娘没这个福气,不像五姑娘,是个招人疼的,那霍太太喜欢咱们姑娘喜欢的不得了,就是听说了这事还特地让身边的嬷嬷过来安慰了五姑娘一番。”
周氏想到幺女和霍家的这门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脸上露出了笑意。
长宜回到东偏院,想到傅老夫人同她说的,此次要带她回大兴,她在保定府住了这样久,还真没想过这件事。
薛姨娘和傅长宛都被送到了庄子上,这里只有父亲一人,自然是有许多不便,何况她如今年纪又大了,没了这门亲事,祖母肯定还要替她张罗人家,的确是不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长宜坐在罗汉床上想了想,让小丫头把王升家的叫了过来,吩咐她:“把瑞安堂的东西都收拾收拾,装到箱子里,祖母最多在这里住两日,一定要整理好了。”
王升家的应声去了。
木槿问道:“姑娘当真要跟着老夫人回大兴吗,老爷一个人在这里,姑娘可放得下心?”
自打傅仲儒升到保定府,长宜已经在清苑县住了四五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十分熟悉,大兴虽是祖宅,但她在那里真没有住上这样久,况且瑞安堂是沈氏生前住的地方,总归是个念想。
但人生在世,总得往前看,不能总是念着过往。老夫人既下定了决心,那她就一定要回去的,能在祖母身边,好歹也有个能庇护她的地方。
“这些都不用担心,父亲是祖母亲生的儿子,她走之前定会安排好的。”长宜抬头扫了一眼屋子道:“你也带着小丫头们归拢一下咱们院子的物件吧,此次带回去的东西只怕还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