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最后遗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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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午后,言慎刚处理完朝臣们的要事,准备去花园里转转,就听的内监总管林通脚步匆匆的赶了过来,神色慌乱的禀告说,弈王突然三窍流血,昏死了过去。

言慎猛一听到这个噩耗,甚至都不等林通说完,便脚下一点,飞也似的直奔弈王寝宫而去。

一路上,言慎的心里已经做了无数个可能的假设,但是哪一个他都不敢真的去面对。

其实,他也很清楚,父亲的顽疾到底有多严重。过度的操劳国事,事无巨细甚至废寝忘食的处理政务,让他本就存在的隐疾如野草一般疯狂的滋长。他不是不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当这一天真的要来临时,他却比他想象的还要脆弱和难以接受。

一踏进寝宫,言慎就看见弈王身边服侍的几名宫婢正齐刷刷的跪在地上哭泣,声音充满了悲伤和无措,她们也许是为弈王而哭,也许是为自己而哭,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哭。

言慎僵硬而缓慢的往床边走去,只见弈王正和衣躺在床上,衣领上已经沾满了血迹,灰白的胡须也被嘴里和鼻腔里渗出的鲜血染的一片透红。

挥了挥手,言慎示意宫人们全都退出寝宫,这是他们父子二人最后的时光。

此时的弈王已经清醒过来了,虽然头痛欲裂难以动弹,但当他听到外面响起的熟悉的脚步声时,还是一下子就知道是谁来了。

只见他艰涩的转过头来,无力的看着双眼通红的言慎来到身边坐下,努力的扯开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虚弱的安慰道:“不要担心,慎儿,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言慎望着弈王都快瘦脱相的脸颊以及干瘪的已经撑不起衣服的身子,一股湿意瞬间涌上双眸。他伸出一只手紧紧的握住弈王那梆硬硌人的双手,另一只手捏起衣角轻轻的擦去弈王嘴角的血渍,尔后狠狠的深吸了一口气道:“父王,您别说了,好好休息,儿臣已经去叫医官了,您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弈王轻轻的晃了晃头,无力的苦笑了一声:“孤的身子怎么样,难道孤还不清楚嘛,也不要为难医官们了,寿由天定,一切自有命数。”

“我……”言慎还待开口,弈王却一把将他打断:“慎儿,这些年来辛苦你了。为父……对不起你。”

“父王,您这是……?”当第一次听到弈王用如此充满内疚自责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言慎一时之间竟有些错愕。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父亲,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要这么说。

望着言慎脸上惊愕讶然的神色,弈王不禁感到有些悲凉。他当然知道自己小儿子的性格,如果不是完全的出乎意料,他是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可正因为如此,他的内心才更觉的悔恨,自己这么些年来对待小儿子的态度,真的是错了吗?

弈王沉重的叹了口气,声音中充满了无限的愧疚和懊悔:“慎儿,你知道吗?一直以来为父都十分清楚,你的天赋能力要远高于你的兄长。还记得你师父裴无寂吗?”

言慎噙着泪水点了点头,他不明白父亲这时候为什么要突然提起师父,但是他知道,这恐怕将是父亲最后的遗言了。

“裴无寂不仅是当世剑仙,更是个神秘莫测的方外之人。当年为父得知他在弈国隐居,于是遍访之下终于找到了他的栖身之地,本想请他教导你们兄弟二人,可无论为父如何恭请,他都不肯答应,直到亲眼看到你之后,他才一口应了下来。这让为父既欣喜又担忧,喜的是你天纵奇才,竟能被这等高人一眼相中,忧的是怕你以后误入歧途,那样的话,对我弈国而言将会是一场灾难。”

说到这,弈王忽然剧烈的咳了起来,苍白的脸色也被憋得一片潮红,言慎赶忙帮他顺了顺气,弈王这才虚弱的继续道:“从小你就十分聪明,而且性格坚毅,可你却是次子,就注定了你不能承继大统,你兄长为人仁厚,而你却比你兄长更狠更有野心,这正是为父所担忧的啊!你明白吗?”

听着弈王深藏心底的真心话,言慎忽而就明白了一切,不由得心里泛起一丝酸楚,晶莹的水光在眸底打转,只得咬着牙用力点了点头。

弈王欣慰的轻轻拍了拍言慎的手背,有气无力的继续说着:“因此,你越是优秀,为父就越不能让你有任何非分之想,所以自小就对你十分严厉,怕你恃宠而骄,更怕你的野心导致心生异念。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告诉你,你是臣,而你的兄长将来是君,你们既是兄弟也是君臣,你只能辅佐你兄长而不能觊觎你兄长的位子,咳咳……”

弈王干裂的唇角又渗出一汪血迹,随着剧烈的咳嗽,下巴胡须上又浸染上一层殷红。

“或许你现在还不懂为父的用意,可是慎儿,自古以来,兄弟阋于墙的事情还少吗?若是你兄长是个无能之辈倒也罢了,可偏偏你们兄弟二人都是当世人杰,一旦起了异心,那么不仅我言氏蒙难,更会使整个弈国败亡啊。所以我不得不对你严加管束甚至不假颜色。你,你能原谅为父吗?”

听到弈王最后带着哭腔的悔叹,言慎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两行清泪漱然滚落!

他万万没想到,父亲对自己的严苛冷漠竟然是为了防止两个儿子手足相残,防止自己因为受恩宠而生出不臣之心。而自己却一直误以为是父亲单纯的不喜欢甚至是因为母亲难产而厌恶自己,想想这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这些年来,在父亲的心里,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奈和痛心!

“父王,儿臣明白,儿臣从来都没有怪过父王。”言慎闭上双眼,痛苦的摇了摇头。

“慎儿,我死后,你要时刻谨记,我弈国的列祖列宗从来都没有安于自保,贪图享乐,历代先王的宏图大愿更是未敢一日忘记,”弈王顿了顿,转过头去,双眼怔怔的盯着床顶的帷幔,缓缓的吐出几个字:“止戈终乱,匡定天下!”

言慎一怔,似乎一时间没能明白“匡定天下”这四个字的含义,然而很快他便心底一震,连瞳孔都不自觉的放大了。

“还有,你记住,”弈王木然的继续开口,只是气息已经越来越微弱:“武将为君刃,文臣为君犬,内不安则外乱必不克。门阀士族是弈国潜在的危险,这些士族大家经营了上百年,势力庞大而复杂,你必须徐徐图之,不要冲动更不能掉以轻心。”

“先王与我跟他们斗了这么多年,也不曾将他们压下去,甘挚此人,因循守旧,泥古不化,已经不再适合当今天下的局势了,千万不要让他掌控权柄。然而他位高权重,身份尊崇,偏偏资历又极老,影响极大,就连为父都不敢直接与其冲突,你的话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你必须要耐住性子,在没有绝对的把握前,万不可轻举妄动。”

“另外,我已经给你物色了一批可造之才,沐渊、叶九仁、姬辛阳等这些人,都有经世之才而且忠直可靠,但是为父一直都是用而不升,为的就是将来留给你来提拔,这样他们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就成了你自己的班底了,明白吗?咳咳……”弈王不可自抑的又是一通咳嗽,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呼吸着每一口空气。

“还有,武将之中,明浮远最具帅才,他父亲于我也有救命之恩,此人可倚为心腹,而康彧、内史焘这些人,以及北境三地的镇关将军,也全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将,可以委以重任,烈阳关龙概虽然作战勇猛,忠心耿耿,但其本身并不适合掌一军之印,这些你都需要量才适用,记住了吗?”

言慎认真的点了点头,他明白这是父亲对他最后的教诲。

交代完这一切,弈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色竟回光返照般的出现了难得的红润,他不舍的望着床头泪眼婆娑的言慎说道:“该说的都说完了,出去吧,都出去,让为父一个人呆会。你母亲一个人在那边等了我这么多年,为父也是时候该去找她了,等见到了她,我会跟她说,我们的孩子是有多么多么的优秀,你母亲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听着父亲最后的诀别,言慎死死的咬住牙齿,可眼泪偏是止不住的大滴大滴的滚落。

他静静的站起身来,为父亲盖好锦被,尔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干枯衰朽的弈王,转身便出了寝宫并轻轻的关上了房门。

安静的房间里,弈王眼神涣散的看着四周,似乎要把这尘世间最后的记忆带走。

忽然,耳内传来一阵嗡嗡的耳鸣声,恍然间,弈王仿佛看到了一名浅笑嫣然的清丽女子正站在床头冲着他微笑。

女子的笑容是那样的美丽婉约,目光又是那样的温柔缱绻,她飘然的走上前,伸出白玉般的青葱手指轻轻的抚摸着他干瘪苍老的脸颊,就像曾经的她躺在他怀里那样。

弈王灰暗浑浊的双眼猛然迸发出一抹亮光,他颤抖着,挣扎着,想要伸出手去紧紧抓住那一抹倩影,可就在他干瘦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女子的衣角时,无力支撑的手臂终究还是重重的垂落了下去。

“蝉儿,我来了……”干裂的双唇扯开一抹温柔的笑意,喉管中喊出最后的名字,随后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在下言衡,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李衔蝉。”

那一年,满城花开,青年轻装出宫,踏春而游,于桃花林中偶遇一嗅花少女,从此,情根深种,一眼终生。

庚午年九月,弈王言衡溘然薨逝,举国素缟,河山呜泣,百官扶柩,葬于泉陵。其在位二十二年,物阜民丰,国家安定,因而入宗庙尊谥为“康”,后世称之为弈康王。

同年十月,世子言慎于灵前即位,弈国迎来了它新一代的君主,也翻开了它最崭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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