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之后,裴家传出杀猪一般的惨叫,但是这惨叫马上被淹没在了外面炸响的烟花声中。
赵雅珍和裴峰全都吓傻了,根本没反应过来,裴帆的惨叫完全是本能。
那汤已经熟了有一阵子了,不会把人给烫伤得怎么样,但是这一碗浇下去,也绝对不会好过就是了。
裴露原本无序乱飘的脑子在进了裴家的大门之后愈发的清醒了,因为终于真正见到这一家人,所以她心里有底了。
出奇的,她忐忑的心终于冷静了下来,一旦冷静,就越来越清醒。
她确实想要装出一副好女儿的模样,让周围人都瞧瞧,准备卖女求荣的这一家子人嘴脸有多么恶心,但是这不代表她要忍受这一家人的坏脾气,尤其是这个裴帆的。
这一家人已经走投无路了,还都得仰仗着她呢,他们哪来的脸使脸色给她看?
她现在对他们而言是有利用价值的,裴萌萌已经不在了,如果她也这样一走了之,那这一家子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裴露这忽然给个甜枣又把人给打一棒子的行为把赵雅珍跟裴峰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但是她整个白天都表现得太乖了,那种先入为主的形象已经深深扎进了夫妻俩的脑海。
甚至裴峰还看见锅里的油星飞溅出来,把她那双从没吃过苦的手给烫伤了。
那时候裴峰就想,她从前生活的是什么样的家庭啊,那肯定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人家下午亲口说了,做饭是兴趣,那平时肯定都是有保姆的。
裴帆是他亲儿子,他怎么能看不出来对方是没事儿找事儿呢。
那副噼里啪啦摔盘子摔碗的模样他自己看了都想抽他,更何况是这个初来乍到的女儿呢。
所以不管是赵雅珍还是裴峰,那种心中对裴露的责备在脑子里过了一秒,马上就又散开了。
裴帆却已经顶着一脑袋的鸡蛋花站了起来,他对着裴露怒目而视,抄起旁边的清蒸鲽鱼就朝对方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
“你他妈是不是活腻歪了,你干什么呢,是不是想死啊?”
这话中夹着滔天的怒火,裴帆平时就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着,缺德事儿是没少干的,他这样一发起火来,连赵雅珍和裴峰都是有些害怕的。
但是今天他发火的时候那颗鸡窝头上有黄黄白白的鸡蛋,浓郁的红色汤汁有几缕从他脸上流过,留下红红的痕迹,额前的刘海被打湿了,贴在额头上,身上也全都是狼狈的颜色。
他这副模样发起火来,在裴露的眼中是有些滑稽的,她连站在司廷那样的男人面前都是不害怕的,更何况一个裴帆。
她灵活的躲过裴帆朝她扔过来的盘子,那盘子在她脚边摔得稀碎,里面的食物掉在地上,染污了白色的地板。
赵雅珍惊叫出声,眼见裴帆举起自己手里的筷子又要砸,下意识就想出手阻拦,但是地上的菜汤太滑了,她迈出一步差点摔在地上,就只能赶紧狼狈的扶住手边的桌子。
“有话好好说,你们别打架……”她心中的想法跟裴峰是一样的,裴露做了一下午的菜还被裴帆发这样一顿脾气,连他们这样的亲生父母都有点受不了,更何况初来乍到的裴露呢。
儿子固然重要,可至少在现在,他们是得对这个刚回来的女儿好一些的。
好在裴峰比她给力一些,冲上去拦住了还要再动手的裴帆。
裴帆在外面的邪火还没发完呢,在家里又被兜头浇了一碗汤,现在连一向顺着自己的父母都开始偏向这个新来的黄毛丫头,那心中那股子火气随着那杯下肚的白酒蹭蹭蹭的往上冒,都快把那本就为数不多的理智给烧没了。
他这种人就是越这样越来劲的,因为无知,所以不管不顾,也不知天高地厚,因为家中长期的忍让以疼爱,让他觉得在家里他就是那个最需要得到尊敬的人,他就可以无法无天。
所以裴帆是真的恨不得马上就把面前的裴露给打一顿的,就算被裴峰抱住了还是不管不顾的往前。
“放开我,我今天非得让她涨涨记性,别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大小姐呢,进了我们家还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吗,你他妈还敢躲……放开我!!”
裴帆也是第一次对“妹妹”发这么大的火儿,从前裴萌萌在这里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不咸不淡的,见面说不上一句话。
但是裴萌萌从来不惹他,一般他在客厅待着的时候,裴萌萌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们也吵过架,但每次都是裴帆吵赢,把裴萌萌给委屈得掉眼泪,父母也每次都向着自己,从前有多顺当,现在就有多震惊。
现在这个黄毛丫头一来,赵雅珍和裴峰都不站在自己这边了!!
裴帆真是越想越生气。
可是他挣了几下,还真没挣脱裴峰的手臂。
他自己喝酒打牌抽烟熬夜,成天每个正形,看着也不太好惹,但那其实都是花架子,他自己其实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就在在外头打架都不是向前冲那个。
裴峰好歹是胖一些,干过活,力气比他大。
但他也就是紧紧这样抱着裴帆而已了,赵雅珍看看那个看看这个,扶着自己刚才滑一下就闪了的腰,急得快要掉眼泪了。
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想到要去安抚一下眼圈通红的裴露。
裴露因为刚才躲裴帆的动作后退一大步,从侧面看是距离那三个人最远的地方,像是站在这三个人的对立面。
那一地的碎碴子和汤汤水水像是一道鸿沟,划出了双方的界限,肮脏和算计为基底,永远不可原谅也不可磨灭,更加无法跨越。
裴露心底一声冷笑,看着还在大喊大叫快要气得失去理智的裴帆,忽然走向赵雅珍,从她的身后抄起了那盘子最红酱汁最多的油焖大虾,直接扣在了裴帆的脸上。
还敢拿盘子摔她,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她!
“啪!”
清脆的瓷盘落地的声音,裴帆那张本就精彩的脸红上加红,配着那狰狞扭曲的表情,甚至到了一种恐怖的地步。
他只觉得鼻腔中全都是一股黏腻的甜味,呼吸之间呛得咳嗽不止,
在裴帆已经濒临疯狂的“老子要杀了你”的狂吼声中,裴露夺门而出,连电梯都不等直接冲出楼道,走进了一片黑暗和浓重的夜色之中。
裴帆是真的疯了,从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他在外面是挨过修理的,但是他要面子,他也不敢跟对方翻脸,但是裴露?
裴峰也被裴露忽然摔盘子的举动给吓得一怔,这一怔就松了力道,裴帆正挣扎着往门口的方向冲呢,忽然得到自由,强大的惯性依旧推着他朝前冲。
地上很脏,现在又多了油焖大虾,裴帆这一下子直接“噗通”跪在地上,摔得他龇牙咧嘴,已经被气疯的脑子都狠狠震了一下。
他双手撑在狼藉之上,碎瓷片扎进他的膝盖和手心儿里,钻心的疼让他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
但是他只在地上跪了一秒,赵雅珍这次的反应可快多了,她赶紧扶起裴帆,就见他手上已经流出了鲜血。
她想叫他清洗一下包扎伤口,但是话都没说出嘴,裴帆就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
外面的灯是一直亮着的,大家这个时间都在吃团圆饭,所以楼门口的人很少。
只有一家的小孩子跟他爸爸哭着吵着要出来放烟花,所以一家三口就在吃饭之前穿得暖暖和和的下楼了。
在楼下,他们遇到了隔壁家的小孩,两个小孩是很好的小伙伴,上一个幼儿园的,于是他们就一块点起了小星星。
正笑着,楼口忽然冲出来一个黑影,将站在小孩后面的女主人给吓了一跳,她惊呼一声,直到那人影跑远了才隐约看出来是个女孩儿。
这么冷的天,她穿着一双拖鞋就跑出来了,那一身白色卫衣在黑夜尤为显眼,纤瘦的背影就那样冲进冷风,让她看着都觉得冷。
“那是谁啊……”她忍不住小声跟站在旁边同为宝妈的好朋友嘀咕。
“这你不知道?就住你们楼下那个裴家,不是刚把亲生女儿认回来吗。
我婆婆白天去超市的时候碰见那母女俩了,说这姑娘长得比裴萌萌还好看,还是名牌大学生呢,人也有礼貌。”
那问话的女人恍然大悟,裴家的事情这一片谁不知道啊。
不过……
“这刚认回来的女儿怎么大晚上的这样往外面跑啊?”
“谁知道呢,说不准是吵架了?裴家那样的人家……”
嘴上不说破,但是他们这些个人里面,很少有谁真的看得起那一家子。
一家三口有两个都是吃喝玩乐不干正事,只有男主人偶尔干点活,但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是这个正经人。
这家人从前就总摔盆子摔碗的,这其实真不稀奇。
但是还不等俩人在凑一起讨论什么,楼门口有飞快冲出来一个人,这次的人高大了很多,而且浑身烧着一股旺盛的怒火。
他冲出来的时候差点撞到人,所到之处一股油烟味道,细看之下,那地上还滴了红色的血。
“你他妈给我滚回来,看老子打不死你的!”
两个凑在一起玩小星星的小孩儿没被刚才的裴露给吓到,却被裴帆给直接吓哭了。
孩子一哭,大人就着急,最开始说话那女人一脸厌烦的说:“这是干什么啊,大过年的打成这样,不说那姑娘又乖又有礼貌吗,这也能跟裴帆打起来?”
她原来就不喜欢裴帆,在她眼里,裴帆就是个混球,也就赵雅珍那样的成天惯着他,这要是她生出来的儿子,她一早掐死了。
她一边哄着自己吓哭的孩子一边招呼自己的老公,就要上楼了。
两家的男人刚才站远了一起想抽根烟,这烟刚抽一半,也听见这边的动静了,于是赶紧踩灭了烟过来问情况。
“怎么听着像裴帆呢?”
“是啊,就是他,你看地上这……是不是血啊,真晦气,咱们赶紧回去吧……”
“大过年的,他们家这是干嘛呢?”
“谁知道他们是干嘛呢,那姑娘也怪可怜的,是谁家孩子不好,偏偏是裴家的。”
这刚回来一天,就被亲哥哥给喊打喊杀的,这也太命苦了吧。
女人摇头叹息,一想到刚才朋友对自己说,这姑娘白天还带着赵雅珍逛超市,打算亲自做一家子的年夜饭,她就为这姑娘不值。
这样的家,有不如没有。
裴帆没追上裴露,因为这一片有些冷清,还迁房的入住率也没有那么高,出了小区西门大门口冷冷清清的,只有红火的灯笼,哪还有人的影子?
裴帆气得站在那里又叫又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膝盖手心哪哪都疼,有气没处撒,只能骂得更大声,门口的保安听了都直皱眉头,不知道裴家这个混球大年三十的在发什么邪疯。
裴露一股脑的跑出来,冷风一吹吹散了她脑中镇定的情绪。
她自己一个人走在清冷的路上,越往前走等就越少,四周就越黑,冷风轻而易举的就吹透了她身上单薄的衣服,将刺骨的凉吹进她的骨头里。
裴露双手抱着自己的手臂,牙齿都打颤了,她兜里倒是揣着手机,但是想也知道,这种夜晚,根本打不到车。
不但这里打不到车,她知道,自己租的小区也打不到车,司廷没有自己的车也不会开车,而且对方说他出门了,也没说什么时候能回来。
可即便是这样……
即便是这样。
她唯一的好友远在国外,她能打电话的人,就只有司廷了。
所以裴露还是拨了那个号码。
“你能不能来接我。”
裴露开口,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委屈,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腔调,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丢人,但是她的嗓子还是颤了一下。
“我想回家,你接我回家吧。”
其实那也不算个家,可至少现在,那里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那里有唯一可以陪伴她的人。
男人那种平和无波的淡漠眼神总让她没由来的感觉到安心,仿佛天大的事情在他面前都不过一粒微不足道的尘烟。
裴露在吹过耳边的冷风中听到了对面清浅的呼吸,她有些慌乱的心马上就镇定了下来。
她这也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公路,来到了一条相对热闹的街,这四周也有了灯火。
有家饭店在承办除夕夜的宴席,一眼望去是这条街最璀璨的地方。
她曾也跟司廷说过,可以来这里买吃的。
裴露怔怔的望着灯火,忽然想起来,司廷可能根本没在永安镇。
他身上有钱,永安镇又没什么可参观的地方,他自己都说了,有可能几天都不回来,他万一去了远一些的地方,现在也在热闹的街上看烟花呢。
裴露吸了吸鼻子,有点懊恼自己的冲动和脆弱,就在她想问问对方现在在什么地方的时候,电话对面开口了。
低沉的男声经过听筒的处理多了几丝磁性,响在这寂静又有些热闹的夜中,钻进她已经已经冻僵没有知觉的耳朵里,是那样遥远,又不可思议。
对面的男人说:“你抬头,我在你右边。”
裴露下意识依照对方的话朝右边看去。
那饭店的门口,明亮的灯光处,一个高大的声音动了一下,然后朝她走来,从灯火处走来,从冷风中走来,他手中还拎着一个刚打包好的大袋子,里面印着饭店的logo,还有醒目的新年祝语。
司廷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他既然已经接受了李叶秋的灵魂,那么自然对方就不用死了,可是那个人总是在说胡话,他不耐烦听着,才出来的。
一走出门就想起裴露曾经给他说过,这样的日子是要吃一顿丰盛的晚饭的,所以他才来了。
往常那些需要通过大型战争来获取邪恶灵魂的仪式中,献祭者要奉献自己的全部灵魂,所以他自然也活不成了。
但是比之那些需要血流成河的委托而言,吊住他的性命让他报仇简直再容易不过了,缺少那一缕灵魂,李叶秋也根本不用死,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甚至不会再有心脏病的困扰。
他的身体正在恢复,那无药可救的孱弱心脏也在慢慢重新恢复生机,他一旦有了自己的意识,就在不停的咒骂各种各样的人。
司廷是很想让他闭嘴的,但是现在就找一块抹布塞进对方的嘴里很可能会导致虚弱的他窒息,刚捡回小命就再次蹬腿归西。
要是让裴露知道,她一定会找一句话形容现在的司廷,那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裴露现在不知道,她的脸被冻得发青,使劲往低领的卫衣里面缩着也无济于事,司廷远远看见她这么单薄的站在外面,就皱起了眉。
看见对方那一瞬间,裴露胸中那一口气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捂化了一样,她的眼眶有点酸,但是跟之前的好几次一样,都没掉出眼泪。
司廷一句都不问,另一只没有拎东西的手牵着她的,朝那个饭店走去。
小周端盘子下来看见这个英俊的客人去而复返,笑着说:“是忘了什么东西……”
咦,这怎么还多了一个女孩子,这可冻得不轻啊。
“抱歉,”司廷礼貌的笑笑,“我女朋友有点冷,能麻烦你吗?”
小周愣了一下,然后热情的笑笑,“我当是什么呢,等我一下啊!”
说着,他就放下了手中的盘子,朝休息室喊了一声什么,甩着车钥匙跑出来了。
“我就说这大冷天的送你一程呢,现在根本就找不着车,跟我走吧。”
裴露已经披上了男人身上那件厚重的大衣,小周跑过去开车了,司廷就跟她走在后面,简单解释了一下。
小周是这家店老板的儿子,是被抓了壮丁过来的,这小子是个社交悍匪,看司廷看对了眼,他在等餐的时候抓着他说个没完。
司廷一向是个合格的聆听者,小周今年大一,驾照刚下来没几天,正想方设法摸车呢,他今天下午还帮店里送了两趟餐,开的也还算稳。
得知司廷是自己大老远从另一边走过来,就想送送他,也不是专门送,就是顺路,他得去送个客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