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公听说长子带着媳妇去逛庙会,着实愣了半晌,这不太像是燕翎干出来的事,遥想当初宁宣不愿嫁他的消息传来国公府,燕翎就差没把“求之不得”四个字写在脸上,后来娶宁晏,也是不情不愿做出的抉择,如今倒知道哄媳妇了,稀奇。
徐氏笑着接过话茬,“受了凉着实得捂着些,待出一身汗便好了。”
宁晏顺着徐氏的话头,“正是如此。”
国公爷回过神来,看着她叹了一声,“原是有一桩事要吩咐你,你既是身子不舒服,便罢了。”
宁晏含笑施礼,“父亲这话折煞了儿媳,一点小病不足挂齿,家里事大。”在燕家掌舵者面前,她不会蠢到推脱家务,显得她担不住事。
国公爷很欣赏她的态度,渐而脸色凝重地将三老爷的事给交待了,“你三婶性子急,这事你去当个中间人,把它处置好。”
宁晏听完,内心冷笑,依着她的性子,就该将那老色胚送去和尚庙,狠狠收拾一番,可她也晓得,这不可能,一个奴婢是没资格跟家中主子论公道的,世道如此,况且,燕家也不是她能够做主的。
“儿媳明白了。”
正要退下,对面的秦氏却陡然开了口,语气含着忐忑,“父亲,嫂嫂身子不舒服,兴许也认不全三房的人,要不干脆儿媳跑一趟,这桩事不难处置,儿媳已想好如何息事宁人了。”
秦氏大着胆子揽事也是有缘故的,上回她装病偷懒,葬礼的事吃了亏,这回也学聪明了,想在国公爷面前表现表现,不想再给宁晏出风头的机会。
国公爷念着多去一人也没什么,也不好驳了秦氏的面子,便颔首,“成,你们一起过去。”
宁晏倒是无可无不可,这本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秦氏惯会逞威风,爱摆当家主母姿态,得罪人的活计让秦氏去做好了。
国公爷又与三老夫人葛氏道,“弟妹回去,事情还是得好好商量,切莫喊打喊杀,成何体统,此外,我会断老三一年的月例,他也四十多岁的人了,总要点人情面子,没了银子看他如何在外头花天酒地,也该要长长记性了。”
“等夜里,我再唤他过来,狠狠训他一顿!”
葛氏一听要少一份月例,心倏忽便揪住了,“兄长”
国公爷头疼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快些将事儿处置了,也省的闹得难堪。”
葛氏只得将一肚子话咽下,兴致缺缺地看了秦氏一眼,二人打头先往外走,宁晏落后两步,行至屏风处时,忽的停住步子,扭头折了回来。
廊庑外秦氏走出数步不见宁晏跟来,大约猜到宁晏还在里面说什么,心里就有些不爽快,生怕宁晏问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或有了旁的主意,这会儿跟进去也不体面,葛氏见她神色踟蹰,扯了扯她的袖子,
“行了,你父亲既然许你一道过去,咱们拿主意便是。”这是想把宁晏撇开的意思。
秦氏不放心地往窗棂内望了一眼,只得跟着她先行离开。
这厢国公爷正与徐氏私语,瞥见宁晏退回来,笑道,“翎哥儿媳妇还有何事?”
宁晏落落大方问道,“父亲,人留还是不留?”
她有自己一套行事准则,但行事之前,她需要摸清上峰的心思。
国公爷眉峰皱起,看向身侧的妻子。
徐氏苦笑道,“论理,她也是半个家生子,清清白白的姑娘,不能不给她一个交代,省的寒了下人的心,可若就这么收了房,让旁人以为咱们国公府枉顾礼法家规也是万万不成的,终究是丧葬上惹出的事,不体面,若能有个两全的法子便是最好。”
国公爷露出赞同之色,他是个大丈夫,碰过的女人总归要负责,“不能将人弄走了,设法回旋处置此事。”
宁晏摸清楚当家的主君与主母的心思,便有数了,再次屈膝,“儿媳明白了。”语气笃定而干脆,旋即离开。
国公爷看着她温恭秀逸的身影,愣了愣。
宁晏传递给他的讯息是,只要他给个指示,宁晏便可办到。
除了燕翎外,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让他生出信任的感觉。
国公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这老大媳妇有些意思。”
徐氏笑瞥他一眼,故意酸溜溜笑话他,“国公爷眼里可别只有老大媳妇,这老二老三媳妇可也都是您自个儿挑的,”
国公爷闻言顿时老脸发躁,“哈哈,哪里哪里,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还能偏着谁不成?再说了,翎哥儿是长兄有担当,再有宫里的主子替他做主,根本轮不到我费心,我这不,一直担心底下几个?”这是生怕妻子吃味的心思。
徐氏却晓得,国公爷担心底下几个没错,论喜欢,燕翎才是他心头肉。
国公爷当年混迹边关,不服家中管教,生生拖到二十七岁立了大功,才娶了长公主进门,而立之年方得了燕翎这个长子,视若珍宝,屎尿他都是捧着的,此事在京城传为美谈,长公主故去后,这个儿子更是他眼珠子,这么多年来,他们父子俩默契有加,是旁人无论如何都插不进去的。
徐氏柔身靠了过来,替他捏着肩颈惯常酸胀那一处,起先不轻不重揉捏着,一会儿又故意使一些力,“瓒哥儿性子温吞,璟哥儿又跳脱,没几分心思在功课上,国公爷您得费心管教才成,翎哥儿是不用说的,珺哥儿自个儿长进,习书十分刻苦,照这么下去,反倒是我这两个泼皮将来无法自立门户,妾身这是日日愁心。”
国公爷长叹一声,伸出粗粝的手掌覆在她手背,用力握了握,“我本有意向陛下讨个封荫来,瓒哥儿是哥哥,自然先轮到他,但这话你别透露出去,我看他最近很是用功,再试一次,若还是考不上,我便跟陛下求旨,总归在六部九卿给他安置个官职。”
“那璟哥儿呢?”燕璟游手好闲,整日只顾呼朋唤友,这才是徐氏最担心的。
国公爷这下眉头皱得深深的,“璟哥儿没有瓒哥儿的定力,若瓒哥儿这回考中,荫官便可留给璟哥儿,若不能,我只能将璟哥儿带去军中。”
徐氏沉默了,心中虽不喜,却也知是无可奈何的法子,谁叫两个兔崽子不争气,但凡有燕翎半点能耐,她也不必费心了。
得了国公爷准话,徐氏渐而露出笑容,
“说来家中的事也该翎哥儿媳妇来操持了,年关将近,是最忙碌之时,回头我寻个机会便开了这口。”
妻子明事理是最好不过,国公爷扭头瞥着她,“老二媳妇那边说好了?”
徐氏心中发苦,面上却镇定,“这个家轮不到她做主,她高兴也得受着,不高兴也得受着,”
国公爷颔首,“我若开口,她必定委屈,以为我当公爹的偏袒老大媳妇,你去好好跟她说,让她该退便退下来,家里也不会亏待她。”这件事徐氏出面最为稳妥。
徐氏笑着应下了。
这厢宁晏随着葛氏和秦氏一路往西府走。
半路,葛氏就顾着与秦氏商议如何制住那丫鬟,压根看都不看宁晏一眼,葛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上回宁晏在二房立了威,惹得二房老夫人与她控诉了许久,直道宁晏心眼黑,葛氏便有些不服气,一个十六岁的黄毛丫头想做她们的主,门都没有。
宁晏落后二人数步,轻轻招来如霜,交待数句,如霜折去了总管房,宁晏方带着如月跟上葛氏等人步伐。
一行人到了葛氏的清芷园,隔着一片白墙黑瓦披着簇簇秋紫藤的院头,便听得里头传来嘶声力竭的哭,还夹杂着一年轻姑娘清脆的斥声,场面有些混乱。
葛氏在院外听得那丫鬟敢驳自己女儿,气得三步当两步冲了进去,扒在门口便喝道,“你个小娼妇,敢这么跟家里大小姐说话,不就是被睡了吗?还睡出底气了是吗?”
那丫鬟听得葛氏泼辣的破锣嗓子,吓得一哆嗦,连忙止了声。
宁晏听得这话,却皱了皱眉,哪有当家主母如此口无遮拦,还有这么多晚辈在场呢,她本以为宁家够没规矩了,不成想这二房与三房竟也好不到哪里去。
心中嫌恶,面上却不显,与秦氏一前一后跨入院门,只见一穿着杏色比甲的女婢颤颤跪在院中,三个婆子手执扫帚看守着她,她身上的比甲被扯破了,只有一身粉色的裙衫裹着,在这样寒冬腊月里显得单薄,她抱着双臂冷得瑟瑟发抖,面庞泪痕交织,头发凌乱,红唇哭过艳艳的,隐约瞧出有几分美貌,发现门口来了人,当即止了哭声,吸了吸鼻子,只打量着宁晏二人不敢吱声。
廊庑下还站着一年轻妇人与一少女,少女生得眉目周正,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明显有几分稚嫩,她望见宁晏与秦氏一同行来,先规规矩矩朝宁晏施了一礼,又朝秦氏屈膝,
“见过两位嫂嫂。”旋即便退去一旁。
年轻妇人便腼腆许多,柔柔弱弱露出一笑,宁晏知她是三房长媳余氏,而那少女则是葛氏嫡亲的女儿燕珏。
葛氏一瞅见跪在院中的秀华,脸上的怒色便收不住,作势又要发作,宁晏头疼道,
“三婶,外面冷,入屋说话吧。”
葛氏想起宁晏身子不爽利,忍了忍,冲秀华瞪圆双眼,凶狠道,“少玩花样,滚进来说话!”
五个仆妇守在外头,余下二人提着那女子扔进了厅堂,宁晏与葛氏分坐主位,秦氏坐下葛氏下首,余氏跟燕珏便挨着宁晏下方锦杌坐着,屋子正中搁着一炭盆,如月特意将炭盆往宁晏腿边挪了挪,女婢依次奉了茶,厚厚的门帘被放下,那唤作秀华的女子怔怔望着炭火,渐渐寻到一丝知觉,眼泪缓缓滑了下来,
“世子夫人,二少夫人,还请两位替奴婢做主,五日前”
“行了行了,”葛氏不耐烦打断她,眼色阴冷又嫌恶,“你的那点破事就不必说了,长房的两位少夫人都晓得了,今个儿我也把话放在这里,丧葬期间与主子通奸,放去哪一家都是绞死的大罪,你如今也别在这里哭爹喊娘的,身子都不清白了,换做旁的有骨气的丫鬟早就投湖自尽了,哪有你这等没脸面的还在这里要名分,你也配?”
秀华闻言,羞愤交织在心头,咬着唇,眼底渐渐渗出一抹恨色来,
“死?死还不简单吗?可我凭什么因为旁人的错而果决了我自己?我家里还有老母要养,弟弟妹妹尚在总角,我可以一死了之,家里人怎么办?国公府势大没错,也得讲些道理吧,我也不防与三位主子透个底,事发之后,三老爷将我困在房中,我却是想了法子将消息递了出去,我有一个远方的表哥在外头当着捕快,倘若我命儿没了,三老爷在丧葬期间欺辱丫鬟的事也瞒不住了!”
“你你个混账东西,你威胁我呢!”葛氏惊怒而起,扬起手就要打她,一旁的秦氏扶着茶盏闲闲地止住,
“三婶先坐吧,若是不给我们说话的机会,我跟嫂嫂干脆回去算了。”
葛氏被她劝了一句,不忿往圈椅里一坐,将身子偏向一侧。
秦氏这才将目光冷冷扫向秀华,“秀华,跟国公府较劲呢?你信不信你那捕快表哥根本没机会开口,便被捂死在哪个角落里。”
宁晏暗自打量秀华,秦氏说完这话后,秀华脸色没有半分变化,仿佛一点都不担心牵累表兄,如此底气十足,要么是真的豁出去了,可她家有老小怎么可能不害怕,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根本没所谓的表哥,这是秀华唬人的把戏,不得不说,这姑娘倒也有几分胆色。
秀华果然不吃这一套,脸色冰冷道,“二少夫人莫要吓唬我,我如今沦落到这个田步,也没什么好怕的,要么鱼死网破,要么给我名分,让我踏踏实实过日子。”
秦氏断然否决,“不可能,不管错在不在于你,你在丧葬之礼上与主子搅合在一块,于礼法家规不合,倘若今日纳了你,今后旁人都无视礼仪家规,咱们国公府也成了京城的笑话!”
秀华冷笑,“那二少夫人是何意?”
秦氏看了一眼葛氏,先前二人来的路上,已交了底,思忖片刻,她冷漠道,
“给你几两银子,你离开国公府,远远去外头,再也别回来。”
秀华气笑了,拍了拍手掌的灰尘,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睇着秦氏道,“怕是我前脚出城,后脚便没命了吧,二少夫人,奴婢的情形您也晓得了,自小便在国公府后面那片园子里长大,家里都是靠着国公府过活的,我娘亲在后门偶尔接点府内的针线活,我爹爹以前也在府上当过马夫,后来便出事了”
秀华说到这里,鼻头酸胀,哽咽着,拂去眼角的泪,“当年国公府给了他五两银子的丧葬费,我们阖家就靠那五两银子过了整整三年,衣裳破了就补,一个馒头都要当两顿来吃,直到我进府来当差方才好转,试问二少夫人,您要我远远地离开,我能去哪里?我家人怎么办?跟着我饿死吗?”
她泪水在眼眶打转,兀自强忍着。
饶是秦氏牙尖嘴利,也被秀华堵得接不过话。
那头葛氏劈头盖脸骂过来,“怎么,若非你还想留在附近,偶尔勾搭着三老爷?”
秀华恨道,“老夫人,是个男人便敢作敢当,既然要了我,便得认账,他那一夜可是明明白白说得清楚,要纳我为妾,如今却反悔?听闻国公爷在战场上也是说一不二的伟岸男子,偏生弟弟这般不中用!”
“放肆!国公爷与三老爷岂是你能编排的?你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我掌嘴!”秦氏捉住了机会,立即发威,她身旁一瘦劲婆子,平日跟着她管家,颇有几分厉害神色,当下利索地迈过去,一巴掌便甩在了秀华面颊。
秀华气得捂着脸扭头过来,双目泛着猩红,恶狠狠瞪着她们,“有本事打死我,否则我绝不善罢甘休!”
秦氏万分头疼,这才发觉这秀华不是个省油的灯,一时有些犯难,默了片刻,这才勉为其难望着静静喝茶的宁晏,“嫂嫂,依您瞧,这事如何处置为妥?”
终于轮到她了,宁晏漫不经心将茶盏一搁,语气平淡道,
“三婶,二弟妹,可否容我与秀华单独说几句话?”
众人一愣,葛氏第一个不赞成,皱着眉道,“翎哥儿媳妇,你打着什么主意呢?”
宁晏轻轻一笑,“事情总得解决,咱们不能都在这里干耗着。”
葛氏与秦氏相视一眼,秦氏努了努嘴,劝她给宁晏一个机会,葛氏不情不愿嗯了一声,带着人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恰在这时,如霜也回来了,她从邵管家手里带回了秀华的卖身契,宁晏便让如玉与另外两个小女婢在门口守着,屋子里独独留下如霜与秀华,秀华一时摸不准宁晏的底细,不敢向对秦氏那般对她,收敛了几分泼辣,后见宁晏面色和缓下来,也识趣地将腿一收,规规矩矩跪下,“听闻世子夫人是个公道的主子,不知您打算如何安置奴婢?”
宁晏抱着暖炉,“秀华,你想给三老爷做妾吗?”
秀华怔了怔,眼底慢慢涌现委屈的泪水,再也没了先前那般底气,只哽咽着摇头,“他霸占着我的身子,毁了我的清白,我怎么会愿意伺候他?不过是念着家中老小要养,我又没了出路,这才迫不得已想给自己求个名分”
宁晏再问,“三房的妾室一个月有多少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