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公被燕翎这话呕得晚膳都没怎么吃得下。
也大抵猜到上回燕玥当着燕翎的面,控诉了宁晏整整半刻钟,触了他的底线,也是那一日,秦氏也好,王氏也罢,无人站出来替宁晏分辨半个字,这就说明,她们根本还没接受宁晏这个长嫂,宁晏在后宅是被孤立的。
燕国公并不打算直接插手,他有自己的思量。其一,妻子徐氏身为婆母从未给宁晏立过规矩,甚至处处维护她,有这一桩在,宁晏便不会受委屈。其二,他对宁晏是有期许的,宁晏身为长媳,便是未来的宗妇,她要担当起这份责任必须历练,国公爷行军打仗这么多年,任何一个新兵蛋子都是直接扔去残酷的战场爬摸打滚,这个过程或许不会那么顺利,但效果绝对是好的。
旁人撑腰得一时,撑不了一世,宁晏必须经历这些,她才能服众。
但燕翎立场不一样,他舍不得妻子吃苦。燕翎或许根本不在乎宁晏掌不掌中馈,他在乎的是旁人尊不尊重他的妻子,有没有人欺负她。
一想起父子俩在此事上有了分歧,国公爷很头疼。
回到后院,撞上徐氏那温柔贤惠的笑,国公爷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妻子今日已经承诺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不会推却中馈,也不会在意账面有多难看,再难的摊子我都接得住,也必须接,我现在不接,其一,秦氏手脚不干净,我不想查她,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了她,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她们自行来圆,”
“从现在开始,每往后一日,账目只会越来越难看,有陈管家在,她们便无法一手遮天,等到年底回旋不过来时,怎么办?国公爷一问起,她们婆媳必定想办法让账目周转过来,要么秦氏把吞进去的吐出来,要么老夫人来贴,我不在意交到我手里的公账有多寒碜,但账目必须干净。”
有些事如果由她来做,便是得罪人,
抬头不见低头见,宁晏想把主动权交给徐氏。以这位婆母的精明,她一定不会让场面难堪。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倘若今日我接手,秦氏心里不痛快,背后必定使绊子,管事们不服我,都等着来掂量我,看我好戏,我岂不寸步难行?我要等,等到他们撑不住场面的时候,我再接手,届时我能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她不想被人掣肘,与其一个个慢慢收拾,还不如一击定乾坤。
“嬷嬷,其实掌家最难对付的不是秦氏与老夫人,是底下那些管事们,他们个个都是人精,比主子们更熟练事务,欺上瞒下,盘根错节,我若不把他们架在火上烤一烤,他们又怎知站在我身边时是多么舒坦”
荣嬷嬷听得心服口服,难以想象这么小的姑娘谋算人心信手拈来。
“难怪老爷子当年去世前非要把穆家的产业交给您,他老人家早说您是个有成算的”荣嬷嬷出身穆家,她这里说的是老爷子便是宁晏的外祖父。
宁晏很努力去回想外祖父的模样,依稀已记不太清了,却始终记得他那双矍铄又浑阔的双眼,“晏儿,世间有三和,天和,地和,人和,凡事皆有时序,勿骄,勿怨,勿躁,勿恨,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晚宴散席后,燕国公单手覆面仰躺在软塌上,深深叹着气。
燕翎为什么会觉得有人能欺负宁晏?谁也欺负不了她。
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活得通透,看得更通透,总是出人意料。
次日宁晏果然起了个大早,秦氏什么时候到议事厅,她便什么时候到,就坐在一旁看她打理家务,秦氏若请她帮忙,她便接,若不搭理她,她也不在意,无论秦氏此人如何,但她有两年掌家的经验,能震慑住底下那些婆子管事,必定是有本事的,她不会因为秦氏跟她过不去,便排斥她的一切,相反,她要学习秦氏的长处。
宁家那边送来了请帖,说是后日请她回府赴大伯父寿宴,这一出闹剧宁晏也有所耳闻,想起三皇子那夜不情不愿掏了八千五百两银票,宁晏不觉失笑,燕翎不在,她无论如何得露个面。
宁宣被霍贵妃敲打后,果然安分了不少,寿宴当日并未为难宁晏,宁晏并不打算做过多停留,回到原先住的院子瞅了瞅,让如霜与如月收拾了些旧物打算带回去,后听院子里的婆子说父亲着了风寒,宁晏斟酌再三去到父亲书房。
下了三日毛毛细雪,天色还晴,院子里一片萧肃,没有半点下过雪的痕迹。
宁一鹤躺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晒太阳,他身上搭着件褐色的薄毯,手执一把象牙扇,阖目浅歇,从记忆伊始,宁晏便见父亲爱拿着此物,这么多年过去了,上头已有一层厚厚的包浆,岁月的风霜顺着深褐的痕迹流淌着,变的是世间沧桑,不变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你在燕家可还好?”
“很好。”
两个人谁也没看谁,隔着一段距离,宁晏站在阴影处,宁一鹤沐浴在阳光里,冬阳与阴影交织,无形在二人当中竖起一片屏障。
宁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父亲便是这般相处模式,她只记得幼时,她也曾试图去扯他的衣角,求他抱抱她,也曾努力做些手工讨他欢心,祈求他看她一眼,无一例外,被他嫌恶。
她起先不明白为何父亲不喜欢她,后来明白了。
当年祖父进京赶考,外祖父慷慨解囊,两家因此结下情义,起先约定长子为婚,偏生穆家头一个生得也是儿子,等到母亲出生时,适婚的正好是父亲宁三爷,父亲自幼读书,年少出名,在外颇有放浪形骸之状,他是读书人,自视清高,瞧不起商户女,最后被祖父所迫不得不娶了母亲。
他嫌恶母亲,连带也厌恶她。
宁晏骨子里瞧不起这样的男人,有本事别娶,娶了就得负责。
父亲性子疏狂,明明是进士出身,却不爱钻研仕途,反倒是呼朋唤友,整日饮酒作诗,效仿李太白之风,在京中也颇有几分名气,后来在翰林院挂了个五品闲职,这些年他在书画上甚有钻研,结了个诗社,自封社主,家里谁也管不了他。
要说这个父亲身上还有哪一点能被宁晏认可,那便是每每祖母设法询问她母亲嫁妆去处时,均被父亲断然喝止,他瞧不起商户女出身的妻子,连带也不屑贪图妻子嫁妆,这也是宁晏能保住母亲嫁妆一个重要缘故。
宁晏出嫁之事,是祖父一手操办,父亲宁一鹤只在迎婚当日露了个面,若非燕翎名气太大,估摸着他连她嫁了谁也不知道。
说起祖父,这父子俩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祖父性情开朗,广结游士,平日爱玩弄花鸟,斗蛐蛐,为了一只蛐蛐,他不惜奔波百里去追逐,因与祖母性情不合,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外头道观里住着,就拿今日大伯父寿宴来说,祖父也不曾露面。
祖父虽有些不着调,不过关键时刻却不糊涂,当年宁宣闹出要退婚的事后,祖父当即从道观里回来,没多久便定下由她结亲燕家,雷厉风行把她婚事给办了,再迫不及待逃之夭夭。
寒风拂面,宁晏渐渐回过神来,见父亲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无声屈了屈膝,转身离开了。
燕翎离开已有了七八日,一直没消息递回来,宁晏多少有些挂心,一日晚膳后,她特意等在容山堂前面的穿堂,远远瞧见国公爷要往书房去,她笑盈盈迈了过去,行了个礼,
“给父亲请安,儿媳想请教您,世子出去这般久,可有消息递回来?”
国公爷搓了搓手,待手掌热了些,背在身后,目光融融看着她,“担心了?”
宁晏微微红了面颊,“营州风急雪大,我不太放心世子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