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道名为“山河盛宴”的压轴大菜,用一条重达二十斤的硕大鳜鱼为底,头尾煎成翘型,如一幅巨画徐徐展开,那掌勺之人巧思妙工,以鱼脊为梁,将那鱼腹勾勒出山河阡陌之状,再辅以用刀工雕刻的葱蒜,豆腐,蕨菜之类,形成一副壮丽的山河图。
这还不是让皇帝惊讶的地方,真正撼动皇帝的是这幅图隐隐的寓意,也不知那掌勺之人是妙手偶得,还是当真有阅过那自泰西传来的堪舆图,此图以大晋为天下之中,隐隐雕刻出附属诸国之状,旁人或许不晓得,但落在皇帝与诸位使臣眼里,这便是万国朝贡之景,十分壮丽。
更有可圈可点之处,便是那鱼身四周用莲藕,马铃薯,萝卜之类雕刻出形态各异的人偶,有八仙过海,有山海鬼神,形态逼真,那鱼尾处更有用萝卜丝切成的水帘洞,隐隐可瞧见那尾巴里藏着一活灵活现的猴儿,处处彰显泱泱大国之底蕴。
这哪里是一道菜,分明是大晋的物华天宝,天国气度。
使臣们叹为观止,啧啧称奇,大晋朝臣更是引以为傲,拍案叫绝。
这才叫压轴大戏。
皇帝内心的震撼无以言喻,一届小小御厨竟有如此之胸怀眼界,能用一道菜绘声绘色描绘出中原文物典章,震慑住这些野心勃勃的夷邦,可谓是“简在帝心”,他一定要将此人留在皇宫,专司国宴。
这么一道可堪称盛宴的佳肴,谁也舍不得动筷,总归是用来吃得,吴奎请示了皇帝,皇帝雍容含笑,点了太子,“你替朕取第一勺来。”
又吩咐燕翎,“你便替诸国使臣分食。”
燕翎与皇帝交换了个眼色,猜到皇帝用意,起身来到食车旁,内侍用红漆盘捧着银勺与碗筷侍候在侧,燕翎一面等着太子替皇帝取肉,一面近距离观赏这幅“山川舆图”,这御厨竟是如此精工巧妙,将那些藩国点缀其中,他一贯不在吃食上费心,今日却不得不为这道菜折服。
待太子取完鱼头下的一块肉送与皇帝,燕翎特意将那代表附属诸国的鱼肉给挖下来,赠予诸位使臣,使臣心知肚明,此刻却也心服口服接了这道菜,待那鱼肉入口时,更是目露精光,都顾不上使臣礼节,捧起碗直往食车前奔,
“不劳世子大驾,我等自己动手。”
有一便有二,片刻那食车四周聚满了人,能让使臣豁下颜面夺食,可见这道鱼味道奇佳,朝臣也耐不住性子,争相上前自取。
燕翎反倒被挤去一旁,他早就酒足饭饱,也不屑于与众臣抢夺一口鱼食,便退回了席位。
这已经是崔玉第三轮奔向食车了,没法子,他就好一口吃的,况且他隐隐在那点鱼汤中尝到了明宴楼的味道,可惜夺食之人太多,他无暇细想,第三轮挤进去时,硕大的瓷盘里只剩下零星几块做成人偶的藕片萝卜,再小的蚊子也是肉。
崔玉将那截莲藕,与那片萝卜给夹在了碗里,路过燕翎席位时,瞥见他盘中空空如也,再瞅了一眼碗里,踟蹰再三,将那截莲藕夹给了他,
“好歹是御膳房年度魁首,吃不到鱼肉,舔一口鱼汁也是成的。”
那截褐色的莲藕沾了满满的鱼汁。
燕翎并不在意,也未拂了崔玉好意,漫不经心夹起那截莲藕,往嘴里一送,莲藕极脆,又夹杂了鱼汁里的鲜美,嚼在嘴中,就如饮了一杯爽口的青梅,唇角不自禁擒着一抹满足,就连眼尾也拖曳出几分怡然自得的惬意来。
宁晏穿着那身粉色宫装,跟在韩公公与掌膳身后来了天星阁,她悄悄躲在甬道之处,透过珠帘静静注视着那道菜,见皇帝与众臣赞不绝口,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左膳使原打算做一道鱼跃龙门的大菜,她回想曾跟随外祖父瞧见那泰西传来的万国舆图,一时心动,便做出这番构想,别看她平日做事四平八稳,一旦上了灶,便十分胆大,爱挑战难度极高的大宴,当那条鱼摆在她面前时,她脑海便是勾勒出这样的画卷来,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动了手,待做完整道菜,自个儿都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有些后悔,过于冒险了。
眼下瞧见殿内欢声如雷,大家吃得热火朝天,争相夺食,她欣然一笑,哪怕回去被燕翎骂一顿,也值了。
宴席接近尾声,宁晏与韩公公如释重负一笑,又在韩公公掩护下,悄然退去延庆宫换衣裳。
彼时吴奎手下一名得力干将已将事情始末查出,吴奎听得那名讳,一口茶呛在嘴里,险些喷出来,
“你说什么?你没诓我?”手肘里搁着的拂尘滑了下来,白皙的毛尾扫在地上,那小内使不慌不忙将拂尘拾起,拍了拍灰尘,又恭敬递给吴奎,“千真万确。”
吴奎深深吸了一口气。
皇帝已退到天星阁侧殿歇息,留下百官陪着使臣豪饮,燕翎担心宁晏,打算与皇帝告罪先去后宫接了她出来,将人送回去,这会儿刚走到侧殿门口,隔着一扇嵌翡翠的紫檀座屏,听到里面传来“宁氏”二字,眸光微的闪烁了下,脚步顿住。
吴奎这厢也是满头大汗,喘气不匀,“陛下,那山河盛宴当真出自世子夫人宁氏之手,”他语含三分不解,三分吃惊,余下还有几分折服。
皇帝眼中惊色迭起,当真被嗓中残余的酒气呛住了,猛地咳了几声,
“怎么可能?”
吴奎苦着脸,“人家担心出岔子,刚刚还跟来了天星阁,奴婢悄悄窥了一眼,那走路的仪态,神情,啧啧,哪里是明宴楼的厨子,分明就是燕少夫人。”
皇帝拂了一把汗,“她人现在何处?”
吴奎道,“回了公主寝宫,想必是换衣裳去了。”
皇帝吐了一口气浊气,愣愣看着桌案,心中遗憾竟是大过惊讶,“可惜啊,竟是那宁氏,朕还当是一普通厨子,便将其招入皇宫来。”
那口鱼太好吃了,他身为皇帝都没能吃上第二口,眼瞅着百官不顾礼节争抢,愣是压住馋嘴的心思,保持着帝王威仪,暗想,待会寻到人,夜里想吃什么没有,这会儿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宁晏今日救场已是万幸,他绝不可能让外甥媳妇给他这个当皇帝的做吃的,除非偶尔去人家府上蹭一顿,这事皇帝也干不出来。
“不过,这宁氏当真不错,如此胸怀与眼界,非常女子也,无论如何,今日国宴大涨国威,她居功至伟,朕要赏她。”
吴奎斟了一杯茶,往皇帝手边递过去,笑着应是。
皇帝想起什么,未接他的茶,又交待道,“此事必须瞒着,不叫旁人晓得,对了,也要瞒着燕翎,以他那脾气,少不得回去责骂宁氏”
话未说完,瞥见门口那小内侍清了清嗓子,拼命擦鼻子,皇帝眉头皱了皱,吴奎也发现了不对劲,连忙踱步过去,一道修长挺拔的绯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正朝后殿方向大步离去,瞅着那脚步带风的架势,吴奎心肝一颤,连忙折回来,手中的茶水也洒落一地,
“陛陛下,不好了,刚刚的话被世子听到了,看样子,世子寻少夫人算账去了。”
*
宁晏回到延庆宫,草草用了些吃食垫肚子,重新梳了妆容,换回自己的裙衫,裹着那件银红的雪狐大氅迈出门槛,当空一缕冬晖洒下来,照得她如清致明丽的仙子,眉梢那一抹快意竟也被光芒染得有几分炫目,午阳明媚,带着雪后特有的汵汵凉意,扑洒了她一脸,她翩跹而笑,踏入明光里。
出延庆宫的宫门,往西过清晖殿,出清晖殿侧门,往南有一条宫道直通养心殿,养心殿的右前方便是天星阁,宁晏打算去那里寻燕翎,也不知淳安公主糊弄过他没有,倘若被他猜到,少不得与他认个错,只要不被旁人发现,想必他也不会为难她。
皇帝午后爱在养心殿午歇,寻常这段时间,这条宫道是无人的。
宁晏被午阳照得浑身暖烘烘的,到底是十几岁的姑娘,做出一件出众的作品,心情总归是不错的,恰才路过延庆宫与清晖殿交叉处的园子,顺手就扯了一根狗尾巴草,顽皮地在手里折成一圈花,走到清晖殿角门时,随手插在那门缝里,明明是气派恢弘的皇宫,挺阔的门廊,绮丽的雕花藻井,繁华可鉴,偏生被她插了一根不合时宜的狗尾巴花。
宁晏抿嘴自得其乐一笑,倚着门槛正要跨出去,抬眸,一道颀长清俊的身影立在宫墙下,鲜红的绯袍与那深红的宫墙融为一体,他仿佛是镌刻在墙面上的画,袍角被风掀得翻滚,墙根犹堆有一片雪,明晃晃的阳光落在雪面,光亮反衬在他面颊,那张脸从未这般俊美得近乎妖艳。
有那么一瞬,宁晏是没认出他来的。她极少瞧见他穿官袍,仅有的两次也是入宫之时,他穿着这身官袍太好看了些,宁晏螓首歪歪,多看了几眼,直到那熟悉的锋利的光芒在那深邃的瞳仁里闪烁,她这才回过神来。
是燕翎。
宁晏心下一紧,当即涌上几分心虚,
“世子,您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