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恬本该平淡的一天因为这场雨变得充满起转承合,但比起言铭这台手术的跌宕起伏简直不值一提。
她几乎是求知若渴地听着言铭复述手术里的细节和操作。
言铭的话言简意赅,然而那些手术里突然发现患者病情有变,或者需要在几秒钟内决定保眼与否这种能决定患者未来人生的手术方案时的惊心动魄,听的虞恬情绪也跟着不自觉代入,一会儿紧绷一会儿如释重负起来。
她自己再也没法执刀精细复杂的外科手术,因此忍不住把自己内心的渴望和梦想投射到了言铭身上,听着言铭的讲解,仿佛自己也亲身参与了这台手术一样。
“其实手术里遇到没预料到情况的事并不少见。”讲起专业问题来,言铭的眼睛认真而专注,“这是几年前的事,虽然我也已经不是刚上手术台的医生,但和现在比起来,不论是手术技术还是应对应急情况的心态,都没有现在这么好。”
“当时是一例高度近视患者的白内障手术,原本这样的病情,手术难度就比普通白内障患者的高,但患者手术的意愿很强烈,我综合评估情况后,觉得可以做。”
“结果在做这台手术时,我第一次在临床上遇到了虹膜失张力综合症,患者的前房发生了严重的浪涌。”
言铭此刻的语气镇定而淡然,然而只有同为医学生的虞恬才知道前房浪涌四个字代表着什么。
一个眼科医生水平的高低,在白内障手术时,主要就表现在超声乳化时,这个医生的应对和操作水平。
前房浪涌,则是在超声乳化探头解除掉病患眼内堵塞的刹那,仪器高负压抽吸前房内液体造成的。
浪涌就发生在瞬间,如果用精确的时间来定义,或许是毫秒级别的,而手术医生能够快速反应做出及时干预的时间,必须与这毫秒级的浪涌比拼,一旦行动稍慢或是干预不周,前房内液体的急剧减少就会造成手术并发症,对患者的角膜虹膜等造成损害,有些将是完全不可逆的巨大灾难。
而言铭不仅遭遇了严重的前房浪涌,还遇到了虞恬只在文献里才看过的虹膜失张力综合症。
她求知若渴道:“患者的虹膜一旦无张力,手术时瞳孔瞬间的大小变化就会很大,就会让前房浪涌更严重,是吗?”
言铭点了点头:“是的,幸好当时虽然很慌乱,但还是立刻在患者眼内使用了肾上腺素,最终症状得到了明显缓解。手术过程虽然险象环生,但最后还是顺利完成了。”
虞恬的心随着言铭的话语忽上忽下,一会儿被抛到高空,一会儿安全着陆,如今听到手术成功,她比当事人还激动:“那真是太好了!”
“后来下了手术台,才知道患者隐瞒了自己正在使用前列腺增生药物的病情,而前列腺增生的一些抗结剂药物里,也会产生抗结虹膜开大肌的药理作用。”
……
其实虞恬还意犹未尽,然而言铭看了眼时间后,似乎也有些意外,然后停止了继续再讲专业和手术的话题。
只是虞恬原本以为言铭停止讲这个,是因为之后还有别的事要忙,生怕话题刹不住车,她做好了和言铭结账离开的准备。
然而言铭也没急着走。
他看了虞恬两眼,显然有什么话要说。
虞恬善解人意道:“你想说什么啊言铭哥哥?”
言铭抿了抿唇:“没什么。”
他看了眼虞恬,然后移开了视线:“就是刚才那个虹膜失张力的患者,你知道他为什么隐瞒自己正在治疗前列腺的病情吗?”
“其实我们术前都有特意问过,但他当时是和他喜欢的女性一起来的,为了面子,死活不承认在治疗前列腺增生,即便在我们当时提醒过他,隐瞒药物服用史,可能会造成术中出现风险,甚至可能手术失败失明,但他都还是咬牙隐瞒了。”
言铭讲到这里,眼神深沉地看了虞恬一眼:“术后他还很高兴,觉得自己赌对了,觉得自己为了爱情愿意冒险,没有错。因为他说,比起潜在手术失败的风险来,他更不能承受刚渐入佳境的相亲对象因为他男科方面的疾病,对他有负面印象的风险……”
虞恬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还有这种事?这也太不爱惜自己了吧!爱情哪里有自己的命重要啊!何况只是相亲对象而已!”
言铭愣了愣,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意外:“你既然也这么想……那你懂我给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了吧?”
当然懂啊!
虞恬拼命点头,严肃道:“我懂了!”
做一个好的医生,不仅要对患者的病症有判断,还要尽可能在短时间内了解病人的性格和家庭背景,尤其是感情状况,从而判断病人是否存在对病情的重大隐瞒!
见虞恬点头,言铭看起来有些如释重负。
他含蓄道:“其实你看,同样的道理,放在别人身上就看的很清楚,但放到自己身上,人有时候就看不清。”
可不是吗!要是不是自己的患者,旁观者清,说不定反而能想到这一茬,但如果是自己的患者,医生或许会过多关注患者自述的病症,而忽略了其他细节,从而造成遗漏。
言铭讲的真的很有道理!
学到了!
虞恬又忍不住眼神放光地看向言铭。
言铭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不管怎么说,再喜欢,也要有界限,不管什么都不能和自己的健康安全比。不管是不是能得到回应,爱别人之前应该先爱的是自己。”
虽然虞恬不知道言铭话锋一转怎么变成人生哲理教育了,但她还是连连点头,表示认可,但其实敷衍的成分比较大。
她昨晚剪辑素材熬了夜,今早又早早起来继续赶工,中午也没睡觉,下午就急匆匆冒着大雨来送伞替齐思浩收拾烂摊子,结果淋了雨受了伤,还因为打不上车,被迫在医院里等言铭完成了整场手术。
原本聊着专业知识,虞恬还精神抖擞,如今不知道言铭怎么突然切入到了长辈讲解人生道理的模式,导致虞恬的困意再也压制不住,像是窜芽的小苗苗一样,在潮湿雨意的灌溉下,疯狂往上窜。
她其实已经趁着言铭不注意偷偷打了好几个哈欠,打得眼泪汪汪的,结果言铭看了,倒是突然又突兀地停下了人生哲理的讲解,他买了单,然后送虞恬回家。
只是此后回家的路上便是沉默。
气氛其实有一些尴尬,但虞恬困得已经不在乎了。
她只疯狂偷偷打哈欠,两只眼睛里都是泪意。
雨天堵车,等虞恬被言铭最终送回家时,都已经过了困倦的点,变得有些不困起来。
她起身和言铭告辞,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言铭打断了——
“你别哭了,我刚才只是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你不用哭成这样。”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极其不自然,明明这些话是对着虞恬说的,然而视线却看着别的地方。
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一样,言铭丢下这些话,甚至没等虞恬解释,他就飞快甩下一句“我还有点事,先走了”,然后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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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铭从来从容不迫,即便面对疑难的眼部手术,也鲜少有失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