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蔷一有假期就回来,季临泽不太出门,一直待在屋里。
他最多在院子里吹吹风。
四季变化,他和她说着春夏秋冬的不同色彩,说,上了高中后就没好好看过这里了。
他说,总是会想起小时候。
向蔷经常和他打视频电话,她感慨时代的进步,真好,让异地的人可以看见彼此的脸庞。
但也真不好。
因为她看着季临泽一点点失去眼里的光,一点点变瘦,一点点愈来愈沉默。
二零一二年夏天,向蔷大学毕业,同学们都在笑着说自己要去哪家公司,向往着未来的生活,她浅浅笑着祝福,收拾好自己的行李飞快回了家。
她也有这样一个地方去,她一直热切的期盼可以快点回去,回到他身边。
周慧夫妻问起她工作问题,向蔷说:“现在是网络时代,总有赚钱的办法。”
周慧说:“你自己打算好就好。”
向蔷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她拒绝了几家公司的招聘,拒绝了应届毕业生的福利,回到这里,注定会与社会脱轨,还有现实的经济问题。
但是这些和季临泽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也在预料之中的那般,季临泽和她提了分手。
那天很热,大概是这个夏天里最热的一天,向蔷陪他去做康复治疗,但他怎么都站不起来,汗湿了衣衫,他咬着牙,最后重重跌在轮椅里,轻轻闭上了眼。
命运有轨迹,顺着轨迹,他们亲眼看着他下肢的感觉一再二再而三的减退,肌肉萎缩,时常看不清他们。
还有数不清的摔倒。
林如梅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哭喊着让季临泽再试试,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她哄着说:“临泽,你再试试……再试试……”
季临泽颤抖着手,语气淡淡,他说:“回去吧。”
周围人没有动,他自己哆嗦着滚动轮椅,吃力的动作让他不断地喘气。
向蔷握上轮椅的把手,把他推出了医院。
外面真热啊,短短一段路,两个人出了一身冷汗。
姜怀明开车带他们回家。
四个人还是按照那样的位置坐着,还是夏天。
却早已物是人非。
向蔷看着右手边的景色,从车窗的倒影里凝视着季临泽。
这两年,他瘦了太多,双唇总是略显苍白,像一片慢慢融化在阳光下的雪花。
她安慰不了一个知道自己生命有尽头的人。
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一路沉默到家,姜怀明抱扶着将人挪到轮椅上,然后向蔷接过,她说:“我推他回房间。”
季临泽的小房间里多了很多东西,书桌上是几袋几袋的药,床边是拐杖扶手,地上是夜壶。
那些他爱看的书,爱拼弄的飞机模型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久远到一想起,身体都会随之轻轻一颤。
向蔷熟稔的解他衣服扣子,她说:“我用热毛巾给你擦一下,然后换件体恤吧。对了,把药吃了吧。”
向蔷去拿桌上的药,顺便倒了杯热水,递给他时,他手一挥,打翻了水和药。
玻璃杯摔在地上,四五分裂,清脆的破裂声让在屋外的姜怀明和林如梅都愣住了。
但向蔷并不意外。
她知道,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有多崩溃。
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伤了她的脚,血珠顺着小口子发疯一样往外渗,向蔷的目光却始终停驻在他脸上。
他看到了她脚上的伤口,闭了闭眼,冷漠道:“我们算了吧,我累了,向蔷。”
印象里,她不记得他有这么郑重的叫过她全名。
向蔷喉咙发涩,苦笑出声,重点放在了奇怪的地方。
她说:“你叫我什么?”
他不回答。
向蔷也冷了神色,“我问你,你叫我什么?”
季临泽睁开眼,眼底一片绝望,他软了声,像从前哄她一般说道:“我们算了吧,我试过了,努力过了,但是我改变不了走向。我还能活多少年,五年?十年?你也继续这样活五年,十年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季临泽,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是我不能!向蔷,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每天看你这样活着,我也做不到面对自己越来越差的身体!我站不起来了,这意味着我之后需要更密集的护理。而且……我最近开始有点记不清事情了……”
向蔷站在他面前,比坐在轮椅上的他高出一半,但却似乎快矮到尘埃里。
她找不到什么更好的话安慰他安慰自己,说服他说服自己。
静默许久,窗外的蝉鸣高亢,那缕热辣的阳光如约而至,横亘在两个人中间。
猩红色的窗帘随着空调冷风微微摆动。
逼仄狭小的房间阴沉昏聩,每一寸空气都像一条尼龙线,勒着割着人的喉咙。
向蔷僵硬地蹲下,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
季临泽的眼眶泛着血红,他的声音浮在尘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