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钦华的葬礼定在十一月十五日。
临城悄无声息地入了冬,容家后院里,枯黄的叶子彻底落了个尽,似乎也无声昭示了容家的颓败之势。
客厅内的电视机里,财经新闻的播报声徐徐传出来,剖析着容氏即将破产的近况。
正如大厦倾颓般,按照林森所说,容熠本就无心接管集团,这几年容震和容旭早在暗处转移资产,无人阻拦。如今的容家也自然承受不住贺晟的攻势,宣布破产恐怕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而如今容家人又因为遗产的事情争论不休,前几天容诗雅整天来闹,都被林森带来的人拦在了门外,吵吵嚷嚷个不停。
她就像是刚刚从一个囚笼走出来,却又迈入了另一个困境当中,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原本她已经决定好离开临城,可眼下,如果她想拿到那样东西,就不得不留下来。
所有的计划都被措不及防地打乱。
结婚,她能找谁结婚?
钟庭白?
还是
虞清晚强迫自己收敛思绪,不再想下去。
她抬手用遥控器关掉电视,从沙发起身上楼。
画室里,她把自己想带走的几幅画整理出来,给每一副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仔细包好。
这几天里她又想办法在网上联络了几家临城的画廊,却不想都□□脆利落地拒绝了,默契得异常,很难不叫人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示过。
至于那个人是谁
虞清晚垂下睫,眼前蓦地又出现前几天在医院门口的画面。
除了贺晟,想必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通过画廊卖画的念头被这么断了,虞清晚也没想放弃。
前几天秦悦柠还给她出了注意,建议她开通一个微博和ins账号,说是现在有很多自由画家都是这样,把画过的画都拍成照片发布到公共平台上,说不准哪天就卖出去了。
虞清晚想了想,也觉得是个好办法,便照她说的做了。
接起电话,对面乖巧地叫她:“清晚姐姐。”
虞清晚顿了下,立刻听出了对面的声音,柔声道:“嘉赐?”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问他:“怎么了吗嘉赐?”
秦嘉赐奶声奶气地答:“清晚姐姐,我姐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昨晚我看见她一个人偷偷在房间里喝酒。”
“她还搬了纸箱子回来,也不早起去上班了。我怕她被人欺负了。”
小孩子直觉敏锐,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秦悦柠的情绪不对。他也不认识其他人,只好偷偷给虞清晚打来电话。
闻言,虞清晚开始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几天她忙着容家的事无暇分心,也没注意到秦悦柠已经有两天没主动联系她了。
挂了电话,虞清晚在网上找到了秦悦柠公司的前台号码,立刻打了过去。
“你好,我想找一下市场部的秦悦柠经理。”
电话对面回答:“秦经理啊,她前天就已经离职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虞清晚心里一沉。
她又急急道:“方便问一下她离职的原因吗?我是她的朋友。”
对面含糊地答:“抱歉啊,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挺突然的。”
自知得不到答案,虞清晚道了声谢便挂掉电话。
她下楼让李姨准备了些吃的,就赶紧让容家的司机把她送到秦悦柠家里。
敲响房门不久,秦悦柠就在里面开了门。
她没打扮,脚上踩着棉拖,短发发尾微微翘起,两处乌青挂在眼下,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开门,看起来似乎已经在家里宅了好几天。
看见虞清晚站在外面,秦悦柠顿时清醒了。
“清晚?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见她脸色憔悴,虞清晚细眉拢起,目光更担忧。
“我来看看你。”
她走进去换了鞋,“我给嘉赐带了点甜品过来。”
“大晚上的,你怎么还特意跑了一趟”
虞清晚看着她状若无事的模样,轻声打断她的话:“工作的事,你还打算瞒着我吗?”
闻言,秦悦柠顿时一愣,没想到虞清晚已经知道了。
她没急着回答,先打发着弟弟去客厅:“秦嘉赐,你自己去客厅看动画片边看边吃。”
小男孩立刻抱着点心奔向沙发,开心得不行。
餐桌这边安静下来,虞清晚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工作丢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悦柠故作无所谓的语气,仰头喝了一口桌上的啤酒,才说:“我不想让你担心嘛,本来说好帮你的忙,结果没帮上,多丢人。一份工作而已。”
虞清晚咬紧唇,心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和贺晟有关。
她既然已经被各大画廊拉进了黑名单,恐怕也牵连到了秦悦柠身上,连累她丢了工作。
看着她愧疚的神色,秦悦柠连忙出声安慰她:“哎,没事儿的,本来我们那个老板就看我不顺眼,可能刚好想借着这个机会开了我吧。你别想太多,这事儿不怪你。我存款还够,休息一阵子再去找新工作也没问题。”
她说得故作轻松,但虞清晚了解秦悦柠的状况。
秦悦柠的父母身体不好,都在老家的小县城里养病。秦悦柠一个人带着弟弟在临城生活,赚的钱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给弟弟治病。
眼下她这样说,都是为了让虞清晚别自责罢了。
可越是这样,虞清晚的心里就越像压下了一块石头,沉得她无法呼吸。
她只有秦悦柠这一个朋友。
每次虞清晚有事,秦悦柠都会不留余力地帮她。
这两天容家乱成一团,她甚至都没有主动询问秦悦柠这几天怎么样。
反而害秦悦柠被她牵连。
顿时,一阵强烈的愧疚将虞清晚包围。
她不能就这么让秦悦柠因为她丢了工作。
从秦悦柠家离开时,时间已经很晚了。
回容家的路上,她握着手机纠结,想要打给贺晟,可想了想,她还是打给了容熠。
总得先想办法帮秦悦柠解决问题。
电话那头很快被接起。
她犹豫着开口:“容熠,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虞清晚不习惯麻烦别人,但现在这种时候,她能毫无芥蒂开口寻求帮助的人,也只有容熠。
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容熠带着蓝牙耳机,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一心二用打着电话:“你说。”
虞清晚继续道::“是我朋友,她最近丢了工作,你的公司里还有空闲的职位吗?”
容熠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多问一句:“知道了,我让助理安排。”
她这才终于松下一口气,又关切道:“你这几天怎么样?”
“北城的工作没处理完,这几天暂时回不去。”
说着,容熠的语气里都透着一阵烦躁。
贺晟,真他妈够狠的。
操。
心里骂了几句脏话,容熠想起什么,转而又问:“林森已经告诉我了,遗产的事。你怎么打算?”
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虞清晚安静下来。
片刻,她实话实说:“我还没想好”
容熠这才放心下来,又忍不住叮嘱:“成,没想好就行。总之,别考虑跟贺晟扯上关系,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离他越远越好。”
听着容熠的话,虞清晚又想到刚刚秦悦柠红着眼圈的样子。
她澄亮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
或许,容熠之前说的是对的。
她和贺晟不合适。
他们谁都不能再继续错下去。
过去的一切,所有的秘密,都应该被彻底掩埋。
-
与此同时,一辆纯黑劳斯莱斯稳稳驶出停车场,汇入街道的车流。
又是一场应酬刚刚结束,后座弥漫着淡淡酒气。
车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射进来,忽明忽暗地笼罩着男人的轮廓。
车里安静的几乎没有声音。
贺晟独自一人靠在椅背上,微阖着眼,眉眼透着不易察觉的疲色,深邃的面容隐在阴影里,浑身散发着冷戾的气息,愈发不易靠近。
还有几分莫名的寂寥。
太阳穴一阵阵抽痛,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从扶手盒里翻出药瓶,倒了药片,混着冰凉的矿泉水吞服下去。
后视镜里,岑锐看着他的动作,想要出声劝阻,最后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从去年开始,贺晟才完成了贺家的最后一道考验,正式接受贺家的事务。
可近年来,贺家家族产业涉及领域很广,一些地区的负责人仍是贺家其他晚辈,利益盘根错节,觊觎总裁职位的人大有人在。
权利想要全部握在手里,并非易事,也需要时间。
以至于贺晟来到临城的这些时日,除了每天高强度的工作,还有应酬接连不断。
旁人除了工作,还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而除了工作以外的时间,都可以用来消除疲惫。
但贺晟不同。
除了让人仰慕的名利和地位,他一无所有。
连家也没有。
就在车厢内安静的这几秒里,贺晟闭着眼,沉声开口。
“有话就说。”
回过神,岑锐轻咳一声,想起重要的事:“是下午您在开会时,董事长来电,希望您周日下午安排时间,见一见北城盛家的盛茴小姐。”
话音落下,车厢更静。
气息浮动,岑锐不自觉绷紧神经。
紧接着,他听见男人嗓音低哑地问:“他还说什么了?”
岑锐顿了顿:“董事长还说,您是时候该考虑商业联姻,选择一位合适的妻子成家。盛茴小姐就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也能帮助您更快拿下澳洲的矿区管理权,所以董事长认为并无不妥。”
联姻作为一场利益置换,早就是豪门之间心照不宣的手段之一。贺铭自然也想计划着利用贺晟的婚事谋取更多利益。
“下个月就是董事长的五十大寿,他说,他希望您到时不是一个人回去。否则,他会重新考虑,澳洲地区的管理权是否要交还给贺珏少爷。”
贺晟轻笑了声,语气意味不明:“算盘打得不错。”
他微微眯起眼,漆眸深处闪过一抹狠绝。
“给贺珏,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拿。”
岑锐低头不敢作声,很快就听见贺晟沉声问:“容家呢?”
“下午容家其他人在遗嘱宣读结束之后就离开了,容熠的人也在场,应该没有人敢此时对虞小姐发难。”
时刻关注容家的情况,几乎已经变成了岑锐每天的工作日常之一。
贺晟甚至专门安排了人在容家老宅外盯守,以确保她的安全。
贺晟眉心微松,冷声说:“盯好容震,那群人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是。”
岑锐欲言又止:“还有一件事,是容钦华留下来的遗嘱,有一条专门针对虞小姐的继承条件是”
贺晟目光凛了凛,不容置喙:“说。”
岑锐壮着胆子补充:“已婚。”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凝固,气压跟着飞速降低。
静默半晌,矿泉水瓶的瓶身被捏得微微变形,随即滚落在脚下的地毯上,水滴飞溅出来。
男人的眸子像是浸了墨般暗沉,隐在阴影中晦暗难辨。
他轻勾起唇,重复刚刚那两个字:“已婚?”
岑锐顶着那阵威压,只觉得这工资拿的真不容易。
他艰难点头:“而且虞小姐似乎已经答应了。”
安静片刻,贺晟轻笑,声线辨不出情绪:“很好。”
“还有就是,明天就是容钦华的葬礼了。”-
这一夜,虞清晚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心里记挂着秦悦柠工作的事,很早就起了床。
大概是要换季,连续几天的阴雨天,让她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
早晨起床,虞清晚又不得不多喝下一碗预防感冒的药。
舌尖都漫开一阵铁锈味儿,她皱着眉,喝了几口手边的白粥才压下去。
兴许是知道她担心,容熠那边的消息来得也很快,已经给秦悦柠安排好了合适的工作,第二天就可以去报道。
她把信息发给了秦悦柠,从昨晚开始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今天是容钦华下葬的日子。
大概是因为知道容家破产的原因,害怕被牵连,没人敢和现在的容家走近,灵堂里来吊唁的达官显贵寥寥无几,显得格外苍凉冷清。昔日风光无限,到头来却让人唏嘘不已。
到了墓园里,只剩下容家的几个亲属在。
初冬时节,天不出意料地又下了雨,细密的雨丝斜落而下,沾染了初秋的凉意,寒气似乎能透过衣物钻入骨髓。
清冷的雨水顺着伞骨流淌下来,在台阶下汇成一处水洼,几片萧条的枯叶飘扬进水洼,淅沥雨声不绝于耳。
密密麻麻的黑伞占据了整片墓地,气氛肃穆而压抑,一派萧条。
墓碑前,容家人依次上前跪拜。
唯有虞清晚孑然而立。
那种脱离控制的恍惚感,终于在葬礼开始的这一刻,彻底落入实处。
她仍是一袭黑衣,乌发披肩,面庞白皙,如清水出芙蓉,只有胸口衣襟上别着白色袖章。
和周围人不同的是,虞清晚的怀里抱着一束白色的海棠花。
透白的花瓣上沾了水珠,淡黄的花蕊沉甸甸地盛放在她的怀中,在此刻荒芜萧条的场景下,更加脆弱美丽,却又好像拥有着不可言说的生命力。
她的目光静静望着这束花,如水般眸底泛起点点涟漪。
透过那束花,就像在望着一个已经逝去的人。
末了,所有情绪又随着雨丝落入土壤,悄无声息地被掩盖回去。
等所有人都祭拜结束,虞清晚才最后一个上前,弯下腰,没有将那束花放在墓碑前,而是放在旁边的空地上。
随后,在众人的目光下,她屈膝,慢慢跪了下去,出神地盯着那束沾了雨水的海棠。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祭奠的人,并不是容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