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织月一时疑心听错了,这个字眼能跟钟离笙联系起来? 许是月太冷,夜太静,很多藏在心底的话不知不觉就想倾吐而出,又许是不愿让钟离笙被人无端“误会”,叫一个小姑娘在背后说得如此难听。 总之,冰疙瘩开口了,冷冽的声音在山野间幽幽响起,竟让季织月听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钟离笙。 “我刚驻守云洲岛半年,赤奴人便打了过来,那一仗很是凶险,战火燃了三个月,死伤无数,我也差点丧命……” 冰疙瘩不会讲故事,语气平平,没什么起伏,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便概括了当时的惊心动魄,可还好季织月饱览群书,抛一句话给她,她立时就能展开丰富的联想,在脑海中构建出详细的画面。 “那时是阿笙将我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也像如今我背着你这般,他背着我,一步步进了云城,将我带到他母亲的住处疗伤……” 云洲岛大体上分为三块,军营、矿区、云城。 是的,这岛上还有一座小城,罪奴们在矿区活动,岛上原来的居民百姓就在城中生活,由岛主管束,也遵法度秩序,俨然一方小小国度。 钟离笙的母亲就住在城中,却始终单独而居,不愿同岛主,也就是钟离笙的父亲,钟离羡住在一起。 “我开始也不懂,为何阿笙将我背到他母亲那里养伤,后来我半夜起来给自己换药,无意听到他们母子的对话,我这才明白……阿笙,只是想他娘了。”
空空荡荡的大厅里,紫衣少年坐在椅上,满脸血污,发丝凌乱,仍旧是一副刚从战场回来的模样。 他安顿好闻晏如后,整个人就一直坐在这,动也未动,一身血衣都没换下来过。 隔着一道帘子,他娘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后面,始终没露脸,见一见自己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儿子。 终于,钟离笙嘶哑着开口了:“娘,如果我这次当真回不来了,你,你会有……一点点难过吗?”
少年抬起头,连呼吸都在发颤:“哪怕只有一点点?”
大厅静了许久,那帘子后才传来冷冰冰的一声:“人活一世,谁不会死?”
“可我……是你的儿子啊。”
“没什么不同,你与天地万物,在我眼中,皆无不同。”
那一年的钟离笙还很小,严格算来,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会害怕战争,会害怕死亡,也会害怕再也见不到……亲人。 可当他拼命活下来,拖着半条性命艰难回城,回到他最爱的母亲身边后,他母亲却见都不愿见他一眼,对他冷淡得还不如一个陌生人。 小小的少年绝望无比,紧绷的心弦终是彻底断裂。 “娘,你抱抱我……抱抱我,可以吗?”
他挣扎着起身,却双腿发软,一下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不止,“我其实好怕,我真的好怕,死了太多人了,到处都是血,我好害怕……” “娘,你抱抱我,求求你了,抱抱我好吗?”
少年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哀求着,像是一条被抛弃的小狗,只渴望得到一点点的爱。 “抱抱我,求求你了,娘你抱抱我吧……” 暗处的闻晏如都不忍心听下去了,他从没见过有人能哭得这么伤心,悲恸绝望到仿佛整个世界都破碎了。 “为什么你不爱我呢?为什么你就是不爱我呢?为什么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少年哭得崩溃了,泪水混杂着血水流在地上,他肩头抖动着,语不成句:“既然不爱我,那你为何,为何要将我生下来呢?”
“你以为这是我愿意的吗?”
少年所有凄然的哭泣,到最后,只换来帘子后那人这冷冰冰的一句。 生下你,非我愿。 这或许是一个母亲能对孩子说出来最残忍的话。 “阿笙病了很久,我一直照顾着他,从头到尾,宛夫人都没有现过身……” 钟离笙的母亲名唤宛青林,她不让别人称她“钟离夫人”,只可唤她一声“宛夫人”。 她仿佛要跟钟离一族撇得干干净净,就算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能狠狠自心头剜去,不给一丝温情。 钟离笙经此一役后,变得十分乖戾狠辣,行事放荡不羁,离经叛道,有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完全视人命如儿戏,动不动就将犯事的罪奴丢下海喂鲨鱼,不管闻晏如怎样劝说都无济于事。 “岛主常年闭关练功,长居城中,也没管过阿笙,他说自己是天生地养,飘在这岛上的一道孤魂野鬼,没有爹娘的约束最好不过,他才不在乎呢,他也乐得逍遥……可当真逍遥吗?”
夜风飒飒,拂过季织月的衣袂发梢,她伏在闻晏如背上,少年说完这句话后,便沉默了许久,就在季织月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却忽然又在月下轻渺渺说了一句—— “如果我是阿笙的母亲,那一年他从战场回来,我一定会抱一抱他,替他擦去满身的血,告诉他,你能活下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