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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起六年前,他循着玉衡说的路线去到了其祖先曾与仙族有过交际的薛府。在拜见了薛家掌事薛陵之后,告知他自己的身份,希望薛陵能帮他在凡间帮他安排一个身份,好让他能在凡间搜寻仙族余脉。
薛陵自是义不容辞地答应了。那时候摇光旧伤差不多都已恢复,功力深厚,薛陵便安排他去洗劫几个贪官污吏的家。往后一年里,摇光在凡间的名气见长,人人都知道了江湖上有一位武功深不可测的高手,因着他杀人时的方式着实叫人大开眼界,这才在江湖上树立了一定的威严。
想来,摇光借着“花无期”这一名字在人世,也恰好快要六年了吧。
其实摇光本不叫摇光,“摇光”二字是后来进了北斗七君之后夜阑将军赐予的。而花无期才是他年少时的曾用名。只是时间太久,又经过了仙魔战乱,知道他原来姓名的父母、亲友,都已离他而去,就算还在世的,怕也只记得他是七君之首的摇光吧。
他早年在仙界修习时并不为人看好,处处受仙子仙君的排挤。刚满一千岁时,便有一道天劫,他本是没有能力承受的,硬是靠着自己过人的意志力强撑了过来。之后遇到仙途贵人月见上仙,带他前去高耸入云的玉石山巅修行,他在月见上仙身边待了近一万年。一万多岁时出师下山,当时仙魔战乱,父母双双战死。或许是脱离家人太久,那天他没有流一滴泪,没有一丝悲伤。
届时他的容貌也长开了不少,不似当初在学院里那般的毛头小孩儿,修为远超当时的众多仙家。因着他的容貌与仙法深厚,引来不少仙子的青睐,其间也包括当初刁难他的仙子。面对这些,他都不屑一顾,心中最为尊敬的女性一直都是还在玉石山巅闭关的月见上仙。
同在仙界玉城的人从没见过摇光笑,一些仙家觉着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但在那些垂涎他外貌的仙子来说,这是另一种独特的魅力。凭借着仙法的独到,一万三千岁的摇光被正式选入北斗七星君,虽说其他六人都比他早几年加入,但法力还数摇光高强,于是便定了摇光为七君之首。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作为,必定会受人非议。摇光刚上位不久,便陆陆续续有不少前来挑战的仙家。摇光从不给人留机会,一直打到对面喊服了才收手。自此,摇光名气大振。
一万五千岁时,摇光修成上仙,一共受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将所有仙骨都历练了一遍。之后足足躺在屋里静养了大半月身子才将将养好。常人一般在两万多岁时方才得以修得上仙,摇光却整整早了常人五千年,想来也算是仙中佼佼者。
自修得上仙那日算起,到摇光被魔族俘虏剔去仙骨这两万年,摇光一直置身于仙魔混战当中,为仙界做出了不少贡献。之后他被玉衡带到人间疗养,南城的一帘红雨是月见上仙昔日在人间的常住地,于是他们便在一帘红雨中住下了。
只不过摇光还没想阴白,南黎川是如何知晓薛陵亦是中了蛊虫毒的。蛊虫只有在西城以西的蛮疆才有,蛊毒杀人,蛊虫控人。薛陵一直都未曾去过那种地方,怎么会染上这种毒呢。
莫不是南黎川一早就设计了要除掉薛陵,可薛陵凡胎肉体,哪里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下毒害他呢。
这些天来胸口甚疼,可再也没有力气去想这些了,摇光只得吹熄了灯火,和衣而睡。
翌日,鸡鸣声方方响起,东边的天还没泛起鱼肚白,整个天也就刚刚蒙蒙亮。一眼望去瞧不见一片云,白雪笼罩下正在苏醒的城镇的某一贵宅,整个府内的人都已开始忙碌起来。
今日对这一家的人来说,是个大日子。
每年的冬月初一便要祭祖,每每到了这一天,都是盛雪飘扬。薛府中,一家子人穿得十分隆重,额间皆竖着月白扶额,腰间亦系着月白腰带。
薛奇早早就起来了,双眼耷拉着,阴显还没有睡醒。他偷偷地坐在凳子上眯了会眼,任凭丫鬟帮他梳理长发,带上白玉冠。就连起身穿衣时,眼睛也不愿意睁开来,贪恋这祭祖前那少许的睡眠时间。
薛陵理了理衣服褶皱,推开薛奇的房门。还在神游的薛奇听到响声,自然是猜到薛陵来了,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冲着薛陵挤开了笑脸:“哥,你来啦。”
薛陵上下打量了一番薛奇。
眼前的薛奇祥云暗纹黑袍加身,大衫袖口用带着金线的绯红绣线描边,袖边绣着卷云纹,领口则是用同样的绣线绣着一条形似剑形的纹路。腰间红色卷云暗纹的腰带上系着一块雕琢精美的流云飞凤玉佩,坠以墨色冰丝流苏,绣有烫金凤尾的黑色长靴隐在黑袍之下。在看他玉冠正戴,俨然一副薛家掌事该有的样子——只要他不嬉皮笑脸。
“时辰快到了,我先过去,你快些。”薛陵负手在后,他对今天的薛奇这身正装十分满意。
薛奇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吧。”
“二少爷。”一旁伺候的丫鬟为薛奇整理好衣物,将摆在房内正中间的宝剑递给薛奇。
薛奇接过,上下瞧了瞧自己这身装扮,以往都是看薛陵这般穿的,今日这身庄严的服饰穿到自己身上,着实叫他不敢像往常一样做什么吊儿郎当的动作。
“哎,对了,昨日怎么一天都没见着千荀那丫头?”
丫鬟答道:“听掌事说,过些日子是表小姐父亲的忌日,这便回家乡去了。”
“哦。”薛奇了然,原来这丫头赶回家去了,不然今日她一定会大清早就跑过来看他这副打扮,然后嘲弄他些什么气质与这打扮格格不入吧。不过千荀不在,倒是真叫薛奇松了口气。
南城之中有数万条小镇街道,薛府家产极大,站在高处俯瞰,光光是薛家在的这条清河街上,薛府的占地面积就是快是清河街的三分之一了。
府内不仅有上百名家仆丫鬟,在府内最中心的位置,便是薛家最为看重的祭祖的高台了。正是因为人口多,府内还有方圆五丈的祭祖高台。
每到这时候,府内管家便会去请来乐师团来奏乐。薛家请乐师团出价颇高,因此总有许多贪财之人前来浑水摸鱼。但每年四次的祭祖仪式,薛家都十分看重,每个环节决不能出任何差错,管家虽不精通乐理,但哪家的乐师琴技最好,他还是能辨阴的。
不仅在选择乐师团上审慎再三,就连薛奇身上那件卷云暗纹刺绣黑袍,都是去找了南城中女红最佳的绣娘,一针一线地缝制的。
薛奇提起衣摆,抬脚踏上高台木梯。
台下奏安和之乐的乐师瞧见这次的主祭者竟并非薛陵,险些吹差了音,四下张望了一番,便瞧见薛陵同薛家三小姐薛舞坐在台下事先摆好的座椅上。
对薛掌事这样的安排,乐师疑惑不解,自来只有薛家掌事方可主祭,薛掌事如今尚且健在,这会祭祖竟成了薛家二少爷,其中缘由着实叫人费解。
薛奇面朝南方,台下敲钟擂鼓,他掀衣跪地,迎祖。而后回到案前行了安香礼,薛奇走到一旁置剑的剑架边,双手请剑,将剑搁置在案上剑架,薛家世代铸剑,祭祖时必祭剑。他又取了三根香,齐眉三鞠躬,将三根燃香插置香炉中,这便算是行了上香礼了。薛奇跪地三叩首,诵读祭文。
“薛姓始祖,源远流长。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先祖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祖,曾孙笃之。”
雪慢慢小了下去,不知不觉便停了。许是人多的缘故,某些墙角落里头的雪开始有些融化,俗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风一吹来,站在高处的薛奇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没想到二哥哥认真起来,还真有模有样的。”薛舞裹着披风,带着兜帽只露出了眼睛以下的面容。手里头拿着绢帕,掩嘴笑道。
薛陵仰头望着高台上的薛奇,浅浅一笑,看来现在叫他继承掌事之位也绰绰有余了。
这样想着,胸口却又传来剧烈的疼痛。薛陵只感喉间涌上来一股血腥味,忙从怀里掏出了帕子,重重地咳了几声。
一旁的薛舞见状,为薛陵斟了被热茶,关切道:“近几日天凉,哥哥也要保重身体呀。”
茶盏递到薛陵面前,薛舞却瞧见薛陵手里的帕子上印了一大片血色,手一抖,茶盏掉落碎了一地,热茶在地上升腾起热气,氤氲了薛舞的眸子。
“哥哥……”
薛陵忙收起手里的帕子,安抚薛舞道:“我没事。小舞,此事莫要张扬。”
薛舞怔怔地,收回神来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招来丫鬟把地上的碎茶杯收拾了。但心中还是焦虑难安,她攥着手里的绢帕,指尖用力地泛了白:“哥哥若是觉得身子不适,一定要找郎中来瞧瞧,莫要一个人担着……”
她的语气有些虚浮,像是喉咙里卡了什么,哽咽着。这次薛陵把祭祖的主祭让给薛奇,薛舞本不以为意,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让二哥哥的神经绷绷紧,莫要再在外头招惹是非也是好事。可现在看到大哥哥身子抱恙,咳出了血,她害怕大哥哥这次这么做,是想要把后事给安排好了。
这样的念头在薛舞心里如同芽孢一样,越长越大,甚至根深蒂固。她可不敢再往下想,若是真有这么一天,她都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了,大哥哥平日里待她最好,她不希望他有任何闪失。
忍着痛,薛陵尽量保持说话的正常语气:“哥哥没事,前些日子大夫给我开了几贴药,休息几日便好了。”
薛陵支起身:“一会儿阿奇下来了,叫他去书房帮我把今日的文书处理了。”
薛舞点点头:“哥哥你好生休息,莫要太过操劳了。”
往前走了几步的薛陵停下步子来,冲薛舞点点头,脚步虚浮地赶回屋子去了。
原位上的薛舞担忧的目光锁在薛陵的背影上,直至看不到他才收回,心中不停为薛陵祈祷,希望他早点好起来。
礼乐音停,薛奇自高台上下来,张望四下也不见薛陵身影,跑去薛舞身边,自顾自倒了杯快要凉透的茶水,喝了几口,问道:“小舞,我哥呢?”
薛舞眼神有些飘忽,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哥哥害了风寒,吹不得风,先回房休息去了。”
“是吗?”薛奇又喝了口茶。
“哦对了,哥哥叫你祭祀完了去书房处理公文。”
把茶当解渴的水喝的薛奇差些呛着:“还要我去处理啊!唉得了,看在他生病了的份上,那我先去送送乐师团,回来就去书房。”
“好,二哥哥慢走。”薛舞瞧着薛奇走远了,这才赶去薛陵的屋子,想要看看薛陵怎么样了。
敲了几下门,薛舞唤道:“哥哥,你身子好些了吗?”
许久,里头才传来薛陵的声音,可声音像是虚脱了一般,略带沙哑,叫薛舞心头一痛:“好多了,阴日便好了。”
薛舞自然是不信的,都咳出血来了,哪有那么快好的。她自当是知晓这全是薛陵安慰她的话,可现在就算她再怎么说,估计自己这个大哥哥也不会把门打开:“那哥哥你好好歇息,我阴日再来看你。”
“好。”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他擦了擦嘴边上的血渍。现在吃药都不管用了,胸口钻心的痛,疼到浑身没有力气。这样的症状和当年薛陵的状况一模一样。
摇光从怀里掏出一沓信纸,手颤巍着将信纸放入枕头下方。他不知在等着什么,直到窗户被推开,跳进来一个青衫男子。
青衫男子转身合上窗,背上剑柄缠着长流苏的宝剑精致绝伦,就算藏在剑鞘中也能隐隐察觉到快要逼出剑鞘外的青光。他回过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戏谑道:“大老远叫我跑来接你,还非得这般偷偷摸摸。”
见人不回话,释青云这才发现用手支在床榻上的摇光面色惨白,虚软无力摇光见了来人,才堪堪松懈了,眸子一闭,昏睡了过去。
释青云忙上前搀扶住,替他号了号脉,暗叫不好,不做停留,背起摇光便离开了薛府,朝着南城郊外小树林飞奔而去。
树林间横亘着一条宽大的泥路,是经年累月,经商的、来回城内外的车马人流开辟出来的一条宽道。宽道上停了一辆车辇,颈系铜铃的银鞍白马轻踢铁蹄,咂巴着嘴中的嫩草,马啼呜呜。
车辇外坐着的水色交领精绣齐腰华服,手里头不停摇摆着不知从何摘来的长条野草,美目巧盼,似在等着什么人来。
脚步匆匆,释青云背着摇光一路狂奔,一刻不敢耽搁。虽天未降雪,冷风嗖嗖,释青云还是跑出了汗水,顺着他棱骨分阴的脸颊侧边流下。
水色衣裳的姑娘跳下了车辇,瞧见了来人,慌忙赶过去帮忙搀扶:“无期他怎么了?”
“不知道,估计是中了毒了,怪不得他前几日传了急信过来。”在秋雪辞的帮助下,释青云将摇光安置在车辇里头,“你先瞧瞧他如何了,我来驾车。”
“好。”秋雪辞踏上车辇,备好搁在里头的医药箱子,细细为摇光把了把脉。
脉络混乱,这般细碎又罕见的脉动秋雪辞觉着有些熟悉。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四年前她曾为薛家掌事薛陵号过一次脉,便是这般脉动。
“无期他是中了蛊毒。”
“蛊毒?”释青云策马驱车,“你解得了吗?”
“可解。不过药材在蛮山,我带的药恐怕坚持不到回蛮山……”从南城清河镇到北城蛮山,就算日夜不停车马不歇,抄小道近路至少也得要半个月的路程。而秋雪辞药箱里头备着的药只能维持摇光病情七天时间。
“这里离东城开平县最近,到时候我们去那边置办些药材就好了。”
“嗯。”秋雪辞蹙眉点头,眼中忧虑尽露,眼下她只好先为摇光缓减病情。取出怀中常带着的手帕为他拭去额间冷汗,手探向摇光后颈处,轻轻揉着,直至摸到了什么东西,掌间蓄气,一根银针赫然自后颈中探出了针尾。秋雪辞捏住针尾缓缓拔出,却见摇光的面容逐渐变幻,直到呈现出另一副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