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根没看王昶的那杆球。
一比一平,王昶却在方临渊的背影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
王昶咬了咬牙,捏紧了手里的杆子。
第三局,方临渊不必偷师了,也没有再让着王昶的打算。
锣声一响,他便径直策马而去,球杆一挥,不等王昶反应,那颗球已然直勾勾地朝着他的球门飞了过去。
马场极大,仅此一杆并打不进球门里。王昶分明还有机会,正策马追上,却见方临渊已然如离弦之箭一般飞身上前,按着方才他学到的技巧,又朝前补了一杆。
这一回,他一骑绝尘,没等王昶追上他,木球已然直直飞进了门洞,在谁都没反应过来之际,方临渊得了第二筹。
——
谁曾见过这样的天才!
李承安等人在关扑场门前欢呼着,是那一众押注者中少有的面露喜色者。
“你们押的安平侯?”旁边有人问道。
只见李承安转过身去,炫耀了一番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和腰间:“全押了。”
“小公子怎这样胆大!”有人叹道。“安平侯不是在边关长大吗,怎么会打马球?”
李承安昂首挺胸。
“他可是陛下亲封的上将军,那仁帖木儿都害怕得要行礼的人物!”李承安说道。“小小马球,对他来说算得上什么?”
周遭众人听见这话,也纷纷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是了,也是我等鼠目寸光……”
也有人酸溜溜地说道:“还没完呢,急什么?王世子刚才不也进了一球?”
旁侧的十六卫闻言,纷纷笑了起来。
“哪一球?你说的哪一球?可是王世子被我们将军遛狗似的耍了三圈、赏给他的那一球吗?”
那人脸色难看地不接茬了,小声嘀咕道:“我可押了一百两呢……全赔进去了。”
“再有下次,押我们将军,让你再赚回来。”有十六卫嬉笑道。
便在这时,周围发出了一片惊呼:“王世子这是在做什么!”
李承安等人纷纷抬头看去。
只见远处的马球场上,锣敲起之后,红衣如火的方临渊又纵马奔向了那颗球。而王昶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临到球前时竟球杆一转,斜向地下,一路擦着地面,拦在了方临渊的马前。
周遭人惊叫起来:“他是要绊安平侯的马!”
马场之上都是风驰电掣的速度,骏马跑起时也根本无法立即停下,更何况他二人相向而行,相撞只是转瞬之间。
他们二人近在咫尺,有那球杆一拦,对方的马十成十是会撞在他球杆上的!
这样快的速度,即便马不会绊倒,马上的人也会因此摔将而下。这样的速度坠马,断手断腿都是寻常,便是性命都会保不住的!
“他疯了!”旁边的娄硕短促地惊呼道。
但是,不等他的“了”字话音落下,在众人紧促的目光中,火红的身影单手一提缰绳,骏马的蹄子跟着扬了起来。
下一刻,马蹄落下,一蹄踏断了那根拦在他面前的球杆。
巨大的力道之下,马上的王昶当即被拽下马来,眼看着便要被卷进两匹马混乱的蹄间。
却见方临渊单手松开缰绳,照着他后领拎鸡似的一提,另一只手球杆挥起,一道利落的弧线,便是这样远的距离都能听见风声似的。
下一刻,惊呼声中,众人的眼中映出了这样一番前所未见的场景。
红衣如火的将军单手拎着王昶,令他堪堪悬在空中,没被马蹄卷入。训练有素的骏马只顺着惯性朝前冲了几步,便稳稳停了下来。
而在马蹄停下的瞬间,光滑的木球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越过半个球场,稳稳地落进了红漆球门之中。
便连场上敲锣的锦衣内侍,都在这场面之下忘记了报数。
——
方临渊一把将王昶丢在了地上,甩了甩被震麻了的手腕。
“马是能撞死人的,你知道吗?”他垂眼看向地上的王昶。
王昶已然被吓傻了,这会儿落回了地,也双腿软得站不起来,委顿着倒在了地上,一双眼珠子都在细细地颤。
他自然想不到,甚至没想到自己会被拽下马去。
“你今日但凡绊倒了我,我的命没了,你的胳膊也要断在这里。”方临渊眼都没抬,说着话,抬手将球杆抛给了不远处的雁亭,纵身跃下了马来。
“我……我……”王昶已然哆嗦着说不出话了。
方临渊单手牵起流火,路过他时,俯下身来,拍了拍他抖得像筛子似的脊梁骨。
“胳膊的骨头连着这儿,若你躲闪不急,这里也会被惯力拽得四分五裂。”他说。“外头剩一副完整的皮囊,内里可是要死无全尸的。”
王昶哆嗦着抬起头来,仍旧没说出话。
方临渊也懒得跟他对话。
“下次当街纵马时,想想后果。”他直起身来,径直牵着马走了。
“……安……安平侯先得三筹,胜!”
烈烈的风里,看台上的内侍这才回过了神来,用力地敲响了手里的铜锣。
——
王昶吓软了腿脚,连马场都没法自己出来,教几个内侍给扶了下去。
整个马场都沸腾起来。夸赞声、惊魂未定声、还有艳羡仰慕声,几乎要将整个曲江池都淹没了。
高台上的皇后面露大喜的神色,除了彩头之外,又另外嘉赏了方临渊好些珠玉珍宝。不少权贵官员们趁着方临渊落座,纷纷端起酒杯上前庆祝,唯独几个成年的皇子公主面上不好看得紧。
这是赵璴的夫婿,他的荣光亦是赵璴的荣光。
黎柘的目光往方临渊那儿飘了飘,尚未停留,便感受到了来自身侧的锐利视线。
他目光一滞,侧目看去。
只见身边的赵珮端坐在那儿,笑得恬淡温柔,轻软而平和地问道:“夫君也想去敬酒吗?”
黎柘微微一顿,笼在袖中的手微微捏了捏。
“只是方才方将军为我解围,想必是需要去道一声谢。”黎柘温声说道。
赵珮轻轻笑了一声。
“五皇姐向来是不喜欢热闹的,便不要去锦上添花了。”她柔和地说着,抬手替黎柘盘中夹了一筷鱼腹。
借着二人位置的遮掩,她仍笑着,落在黎柘耳边的语气却冷了下来。
“夫君有这闲情,不如回去勤加练习马术。”她面上柔和地笑着,落在黎柘脸侧的目光,却冰冷又嫌恶。
“可切勿被旁人看作废物,丢了妾的脸面。”
——
方临渊在赵璴的席边坐下,他的碗筷杯盏早已摆好了。他有点渴,这会儿也后知后觉地感到累了,伸手便端起了桌上的酒来。
却被赵璴一把按住了手腕。
方临渊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来,就见坐在那儿的赵璴看着他,眉心微微拧着,不高兴的神色都摆在了脸上。
“怎么了?”方临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是自己左边的那只手。
手心里的雪白绢纱微微浸出了血来,要不是赵璴盯着看,他都没注意到。
这是刚才拎起王昶的那只手,飞快下坠的力道令他的伤口撕裂开了,但当时情况紧急,他全然没觉察到疼。
方临渊不大在意地甩了甩手腕。
伤口崩开倒是小事,但若真在球场上让王昶丢了性命,那才叫后患无穷。
但他手没甩两下,便被赵璴一把捉住了。
像是只在枝头上蹦跶跳跃的鸟雀,忽然一头撞进了网里似的。
方临渊停下了动作,眼看着被赵璴捏着手腕,将手拉到了他的面前。
只见赵璴垂着眼睛不说话,只静静地动起手来,将他的绢纱重新拆了开来。
“回去再重新包一下就好了。”方临渊道。“就一点血,不碍事的。”
面前的赵璴却不说话。
不知怎的,方临渊直觉赵璴身上气压有些低,像是不大高兴。旁边随侍的绢素也一声不响地将随身携带的药替赵璴放在手边,也没出一点声音。
方临渊眨了眨眼。
他受伤,赵璴生什么气啊?
他凑上前去偷眼看赵璴,可还没看清赵璴的表情呢,便见赵璴一抬眼睫,直接抓包了他。
他只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眼里的情绪又冷又复杂,吓了方临渊一跳。
这点小伤,没这么严重吧?
赵璴恐怕有什么隐情。
方临渊眨了眨眼,活跃气氛地笑了笑,安慰赵璴道:“小伤,没事的。而且你猜,刚才我看见了什么?”
赵璴只看着他,不说话。
方临渊便自问自答起来,借着二人正好很近的方位,压低了声音笑道:“王昶刚才坠马,好像吓得丢了魂,裤子底下湿了一片,好多人都看见了呢。”
说到这儿,方临渊自己都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
“就这点胆子,还耀武扬威的。你说他这会儿是不是换裤子呢?丢这么大个脸,以后再来宫宴,怕不是要装病躲开了吧?”
赵璴却还是只这样看着他,一双眼冷得吓人,却又好像不是冲着他。
方临渊笑了几声,在赵璴的目光里渐渐讪讪地收了笑容。
这都不好笑?
赵璴当真是块石头。
方临渊正默默腹诽着,却见赵璴嘴唇一动,出口的话,竟比他的眼神还要冷。
“早在他当街放狠话于你的时候,我就该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