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跟画鬼似的……
“啊,还好……”可能是划船用的力气有点大,方临渊的气息比平日都乱了两分。
接着,就见赵璴站起了身来。
船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晃,方临渊正失神着,一个不察,被船晃了个趔趄。
下一刻,他被赵璴一把扶住了胳臂。
随着船身的晃动,他的肩膀在赵璴的颈窝处轻轻碰了一下。
不似赵璴男装时候的冷硬,柔软的轻罗包裹下的身躯坚硬又紧实,却偏有一股柔软的香风,将他整个人缠了进去。
方临渊又不会说话了。
却见赵璴扶着他,在船头上坐下,又取出一方丝帕来塞进他手里,说道:“风吹了热汗,小心头疼。”
方临渊顺着他的话擦了擦额角,才发现自己额上覆了一层的汗,应是刚才撑船玩儿时,没注意累的。
他讪讪地擦了擦汗珠,眼看着赵璴拿过了那支长蒿,在湖底轻轻一点,像是纤长的手指拨动过琵琶的琴弦一般。
和风软软的吹起,小舫的船头碰过一池盛放的莲花,在湖中慢慢地继续向前行去。
赵璴的裙摆也跟着飘飞起来。
柔软的裙摆掠过方临渊的肩头,碰得他那儿没来由地酥了一下,麻麻的。
方临渊赶紧抬头,不敢再看那片轻纱。
“你怎么撑船也会啊?”
他赶紧跟赵璴找些话题,免得他一时分不清真假,又将赵璴看成荷塘仕女了。
却见赵璴双手执蒿,偏头看向他来,说道:“也不难,看你撑几下,就会了。”
方临渊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从来也没划过游船,一艘小舫撑得跟龙舟似的。
倒也不怪他。他们边疆那儿极其玩的几个男孩儿,哪次一起划船不是比谁划得快?
直到这会儿,赵璴不紧不慢,方临渊这才后知后觉,像是乘着一艘小舟,渐渐入了画境一般。
船渐渐行到了湖心,莲叶疏疏密密,偶也有别的画舫经过,游过的船只像是慢悠悠的流萤,只留下一道光亮划过的尾巴。
偌大一座莲花池,飘飘荡荡着许多荷花状的灯,抬起头来,还能看见漫天闪烁的星子,静悄悄的像是飘了满天的莲花灯一般。
方临渊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星,一时间门没有言语。
直到旁侧的风愈发地静了。
“在看什么?”他听见赵璴问道。
他缓缓开口,仍望着天:“我母亲之前说,人死了是要化作天上的星星的,一闪一闪的,是他们在夜空里看着我们。”
方临渊说着,转头看向赵璴,便见赵璴回过了头来,也在看他。
“肯定啦,我知道我母亲是骗小孩子的。”看赵璴神色认真,方临渊不由得笑了起来。
“从古至今死了那么多人呢,若全都变成了星子,只怕这天上都装不下了。”
接着,他看见赵璴抬起头,看向了深蓝色的夜空。
他也复又抬头看去。
许是渐入湖心,周围太静谧了,只有清澈的竹篙击水的声音,让人的心也跟着哗啦啦地响。
也许是赵璴的经历在方临渊的耳中,确是深重而长久的苦难,以至于他忍不住地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他只好多说两句话来,像是湖里漫无目的地荡开的涟漪。
“不过,我父兄死了之后,我还是总到屋顶上去,看星星。”方临渊双手交叠在脑后,抬着头,轻轻笑了两声。
“我那会儿就想,万一他们真变成星星了呢?我又没死过,总不能他们日日在天上看我,我还不跟他们打个招呼。”
赵璴没有出声,只放下了竹篙,在他旁侧坐了下来。
方临渊转头看他,就见他仰头望着天,一双眼平静又深邃。
片刻,他听见赵璴说道:“他们该是要为你骄傲的才是。”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之后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出口,偏过头来,看向方临渊。
“怎么了?”方临渊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不解地看向他。
“我该向你父兄道一个歉。”他说。
方临渊一愣,继而飞快地反应过来赵璴在说什么。
大过生辰的,提这干什么!
“哎呀,不必。”方临渊连忙说道。“你忘了吗?还是我求娶的你呢。”
说着,他逗赵璴开心似的,抬起头来,朝着天上拱了拱手。
“还请父母和哥哥放心,赵璴说了,他欠我一回,日后安平侯府千秋万代,他都要罩着咱们,以作补偿。”
他旁侧果然传来了赵璴轻轻的笑声。
方临渊看向赵璴,便见赵璴仰着头,漫天的星光落在他眼中,似乎有某种深重而长久的情感,在那双眼里荡漾开来。
片刻,他听见了赵璴带笑的声音。
“好。”他说。
是在回应方临渊对着天上所说的那句话。
方临渊在他认真的目光里眨了眨眼,再开口时,嗓音也轻了几分。
“若是皇后娘娘看得见今日的你,她也会很高兴的。”他说。
赵璴看着天空,眼里的笑意渐渐淡了些。
片刻,他收回了目光,没再往天上看。
“她走得难堪。”赵璴说道。“没什么高不高兴的。”
他母后比鸿佑帝更了解清贵妃,自然,他也比鸿佑帝更了解他母后。
她是个才华横溢又有钢骨的人,死在陷害宫嫔、失宠善妒的污名里,是鸿佑帝对她最大的羞辱。
他如今所做,也不过是为了活下来,活出去而已,与阴沟里的蛇鼠无二,自也不值得让谁看见。
却在这时,他旁侧的方临渊说道:“你明白她的难堪,就足够了。”
赵璴看向方临渊。
只见方临渊眼里映照着他的倒影,艳丽而冰冷,带着不讨喜的死气。
“人的性命从来都有尽头,但若她想做到的事,步步成了真,那她便仍在这世上,活得堂皇又自在。”只见方临渊说道。
“你既爱她,一定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吧?”
——
见着赵璴一时没有出声,方临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从袖中取出了那把匕首。
“我……其实不知道今天是你生辰来着。”他说。
“误打误撞听见绢素告诉了我,就当做是个礼物吧,不算贵重,你别嫌弃啊。”
只见赵璴垂眼看向了那把刀。
刀鞘与刀柄看起来很旧了,铜铸与宝石都被磨得发光,一看便知是方临渊自己的旧物,拿出来送给他。
赵璴的喉咙上下滚了滚,片刻说道:“不会。”
“我爹说过,刀刃一物,是用来诛奸恶,扶正义的。”方临渊说道。
“我之前在边关的时候,被我爹逼着读过皇后娘娘科考场上所著的《匡正论》,想必娘娘也会希望你能做一个这样的人。”
只见赵璴抬眼看向他,一双眼里眸色很深,看得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我挑这把刀,原也没想过这样多。”方临渊说道。“只是它跟了我许多年,我送你,是想告诉你,这些时日你帮我护我,我是记在心上的。”
“你不必记住这些。”
却见赵璴看着他,声音很低,轻得像是一阵风都能吹散似的。
“你只要知道……”
他微微顿住。
“什么?”方临渊眨了眨眼,看着他。
却见赵璴摇了摇头。
“没什么。”他伸手,接过了方临渊递来的那把匕首。
他也不必知道他于他而言很重要,更不必知道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他合该高高地飞在天上,像鹰,像鸟,不必用一根丝线牵绊住他,即便这是卑污的蛇鼠枕边的美梦。
方临渊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哦……”
接着,他眉眼一亮,笑容重新浮现在了脸上。
“还有一个呢!”他说。“另外这个,也是送给你的。”
说着,他探身进了船舱之中,变戏法似的从里头捧出了一对莲花灯,并一套笔墨,在船头上亮堂堂地摆满了。
“许个愿望吧。”只见方临渊捧出其中一盏来,递到他面前。“今日是你的日子,许什么心愿都能成真的。”
灯盏里的烛火在夜风下轻轻荡漾,恰照在方临渊的脸上,温热而明亮,像是他的灵魂与眼睛一般。
赵璴又失了声音,只看着他,像是要将自己的性命停在这一刻,再不挪动分毫了一般。
……许愿吗?
自认卑微污浊的虫蛇,在望见这样明亮星星的时刻,还能许下什么愿望呢?
漫天遍地,唯独他,也只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