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时慎不说,方临渊也不会真的以为自己今日在殿前见到他,会是巧合。
他虽手里拿着的是蓟北官吏的供状,但句句意有所指,状似不经意,却是在递来线索为他澄清。
蓟北流民之祸已经过去了几日,匪患也不是凭空来的。皇上前脚申斥他,后脚时慎便无意间禀报了钦差遇袭的缘由,天下哪里有这样巧的事?
除了赵璴,还会是谁呢?
但是,方临渊也知道,时慎是赵璴埋在暗地里的影子,他即便猜到了,也不可当众与时慎有分毫交集。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一个短暂的车马交错,一句简单的谢意,他便成功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接下来去哪儿呢?
坐回马车里的方临渊看着前方被风隐约拂起的帘幔,软风掠过他的脸颊。
当即,些许浸染其中的桂花香气笼罩住了他。
自然是回府去找赵璴了!
想着十六卫近来没什么要紧的事务,各处巡逻检视的兵卒也都安排得宜。方临渊打起车帘,让车夫先回一趟侯府。
毕竟,蓟北匪患究竟不是小事,他在蓟北待了数日,竟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当真有些奇怪。
况且……
赵璴每次都是这样。
暗地里保护他也谁都不告诉,明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浑不在意、冷漠平淡的样子。
他明明不是那么坏的人,干嘛要逼着旁人都讨厌他?
装冷酷是吧?嘿,他偏不让他如愿!
方临渊不知怎的,想到这儿,心里竟有几分昂扬的期待。
像是当年在虎牢关黄沙滚滚的河边挖河蚌似的,灰扑扑的泥里挖出的晶莹柔润的蚌珠,总会让人感到鲜活的快乐。
赵璴只怕还以为他被蒙在鼓里吧?
一会儿他还要当面问他。赵璴定然是想不到的,只怕还要冷着脸说不知情,却全然不知,时公公一个眼神就把他出卖掉啦……
方临渊忍不住笑起来,又一次撩开了车前的帘幔。
“快一些,快一些。”他朝外头的车夫说道。
车夫得了命令,忙扬起了马鞭。
宽敞高大的马车,飞快地驶过上京繁华的街道。
——
方临渊回到府中,却没见到赵璴。
门房上的护院说,公主殿下上午便出门赴约去了。说是越国公家前两日下的帖子,府上的老夫人七十五岁整寿,特请赵璴前去赴宴。
“啊……”方临渊有些意外。
“殿下有没有说多久回来?”
这样的宴会向来没什么确定的时辰,用过饭后只怕还要听戏。门房上的下人听方临渊这样问,只是摇头。
那便是没办法了。
方临渊一腔兴致勃勃的心思扑了个空,一时难免有些失落。
也罢,天天都见的人,有什么话,待到晚上再说也可以……
就在这时,岁朝恰路过门前,见着方临渊在那儿,提起衣裙快步上前朝他行了个礼。
“奴婢参见侯爷。”岁朝道。“侯爷怎的这会儿回府,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方临渊忙摇头道:“没事,我就是刚从宫里出来,恰好路过罢了。”
岁朝应了一声,笑着说道:“倒是巧了。奴婢正要送本账册去侯爷院里。”
方临渊从没看过账,一时有些意外:“什么账册要拿给我看?”
便见岁朝从旁边的侍女手里捧过一本账来,双手递给了方临渊。
“上次侯爷问奴婢蓟北庄子的事儿,没两天便听说蓟北有乱。”岁朝说道。
“奴婢便特遣人去问了,这才得知,岭西郡与建阳郡的农庄几乎全乱了,唯独咱们侯府的几个庄子都还安好。”
方临渊一愣,意外道:“这是为何?”
岁朝笑了笑,替方临渊将手中的账册翻了开来:“侯爷看看这账,想必就明白了。”
方临渊低头,看向手里翻开的账册。
便见其上每一户人家,名册之后的租税都是空的,唯独最末一页之上标注了,徽宁公主出资九千七百二十两整,代缴该庄本年全部的田租。
方临渊诧异地看向岁朝。
“他垫付的?”他问道。
岁朝点头:“是呀,蓟北总共四座农庄,殿下总共垫付了将近四万两白银。”
……四万两。
赵璴仍旧没跟他说,若非蓟北真有动乱,只怕他直到与赵璴分道扬镳那一日,他都不知道。
旁侧,岁朝还柔声笑道:“先夫人若知侯爷娶了这样一位宅心仁厚、一心为侯府打算的夫人,定然是开心极了的……”
而方临渊手中捧着那本账,片刻没有出声。
——
正午一过,越国公府上热热闹闹地搭起了戏台。
命妇权贵们在底下坐满了,手边摆着茶点果子,身侧的攒盒上蜜饯梅果搭成了高塔,戏台上热热闹闹地开了锣,是一出极喜庆的麻姑献寿。
越国公老夫人端坐正中,其余的贵眷们分坐在旁,祝寿的酒水与喜词一茬接着一茬,惹得眉眼慈祥的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赵璴就静静坐在不远处。
他不大爱听戏,也不喜欢这样嘈杂的场合,今日来此,全是因为窦怀仁给他递了好几回信,非要当面见他一回。
窦怀仁要见他,还能是为了什么?
上次窦怀仁自己犯蠢,被旁人揪住了把柄,以他养外室为由参了他一本。若非赵璴出面,只怕那女人和孩子早就被赶出京城去了。
但是,即便此事勉强平息,却还是闹到了和嘉公主的耳朵里。
以至于这些时日,和嘉公主和窦怀仁闹了好几回,后来连府门都不让他再进。
他想去寻莺娘,但和嘉公主已经知道了春来巷的地址,日日派了下人盯在那里,他不敢露面。
接连几天,窦怀仁丧家犬似的无处可去,最后只好寻了个昔年好友收留自己。可是,三日五日便要上一回朝,哪能天天穿着官服从人家府宅的后门往外溜?
于是窦怀仁一心求告赵璴,想要赵璴替他将莺娘与孩子转到别处安置,躲开他夫人的视线,也好让他有家可回,能与柔弱可怜的外室早日相会。
赵璴懒得管他们家的破事。但是这窦怀仁从小被父母惯坏了,五十岁了还像个老孩子似的,几次不理他,他便写信过来闹,说再不见他,便要动手毁了赵璴的宏图大业。
颐指气使的嘴脸,倒像真被捧上了皇位似的。
他能毁什么?赵璴心下冷笑。
单他替赵璴干的那些事,他们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但赵璴还是烦不胜烦,还是在今日的宴上见了他一面。
窦怀仁满脸堆笑地端着酒来,问他夫妻是否和睦,又问他进来是否康健。
赵璴却懒得废话,只在旁侧没人时,冷淡地对他说道。
“再过三日,我会趁夜将他们转去别处,地址我派人送给你,再被发觉,我不会再管。”
窦怀仁一愣,脸上堆起的假笑当即成了真的。
“好,好!不愧是我们家的好孩子!”
赵璴却不再理他,自等着宴会结束就回府去,省得再见窦怀仁这张脸。
但是,要想躲开,却没那么容易。
台上锣响,盛妆的麻姑捧着仙桃袅袅飘上了戏台,而赵璴旁侧的席位上,坐着的恰好是和嘉公主与窦怀仁夫妇。
和嘉公主端坐在那儿,板着一张面孔,目不斜视地盯着戏台,神色冷得难看。
她相貌与鸿佑帝有些像,都是一副不大出挑的五官,个子也有些矮,却偏生了一双凌厉的凤眼,只眼锋一扫,便教窦怀仁吓得抖似筛糠,不敢开口。
周遭的王公贵戚们看在眼里,也不过暗中交换个看热闹的眼神,谁也没有出声。
毕竟,窦大人怕夫人,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
——
窦怀仁只觉而今的日子太苦了。
而一切苦难的源头,都是他这位夫人。
年少时多好啊?他母亲虽说对窦清漪严厉,但对他却尤其宽厚。她说当年她与婆母不睦,若非一举生下了窦怀仁,就不会有而今这样好的日子。
他爹也宠着他,窦清漪只能让着他,因为他们窦家上下只有他这一根独苗。
他读书要请最好的师傅,出门要做最大的排场,此后成婚,娶的还是全天下血脉最高贵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