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们之前演练时都没骑过,过两日外使进京的时候,会不会出岔子啊。”旁边有人问道。
“这些马匹本就是自幼遴选出的,秉性稳定,善于服从,况且在兵马司中也日日操练,就算是你出岔子,它们都不会的。”方临渊瞥了那人一眼,笑着说道。
卫戍司的兵士们不由得纷纷发出叹息。
“我爹前两日还特送了我一匹好马呢,看来他送的马是派不上用场了。”李承安在旁边笑嘻嘻地说道。“不然转送给您吧,将军?那白马漂亮极了,您正好拿去送给夫人。”
送马?赵璴似乎不喜欢马。
但说起送夫人,方临渊微微一顿,想起了赵璴这些日在家中管账的辛苦。
“你自己留着吧。”方临渊道。
那边,几个卫兵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波斯国他们年年都要进贡异兽,听说今年陛下整寿,进贡得尤其之多,咱们能不能降得住啊?”
“谁让你降异兽了?人家都在大笼子里关着呢。”
“嘿,那我还真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模样。”
“你没看过?我可是年年都看,当真是世所罕见的奇景……”
周遭众人说着话,方临渊却走上前,拉过李承安道。
“倒是有另外一件事,你过来,我要问问你。”
——
两日之后的一大早,方临渊便领着十六卫戍司的人马候在了南城门前。
高大的白马列阵而立,马上的卫兵身被金甲。金甲之上红缨飘荡,卫兵手中立着高高飘扬的幡旗,远远看去一片漫卷天地的金红,像是射落人间的朝霞一般。
礼乐司的人马分列两侧,手中抱着的乐器不胜枚举,在日头下闪烁着熠熠的华光。
而安平侯府内,则是一片安宁的静谧。
今日外使进京,许多条街道都戒了严,无论官民都是不许踏足的。
因此府中的下人们今日大多也没有出门。
赵璴窗外,绢素领着一众下人在院里清扫昨日落的积雪。赵璴静坐在窗下,正静静地对着棋谱研究一盘死局。
棋局正是焦灼。白子势如破竹,黑子溃不成军。只是尚未到全然分晓的时刻,垂垂挣扎之际,许也有生机暗藏。
赵璴单手捏着黑子,已然垂眸沉吟了许久了。
就在这时,吴兴海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
“殿下。”他迎到赵璴面前,将手中的一封信件放在了赵璴手边。
“什么事。”赵璴微微拧了拧眉,看他一眼,将黑子放入棋盘之中。
“安平侯遣人送来的,说是急信,半个时辰之后,与您有要事相商。”吴兴海说道。
赵璴放了一半的棋子锵然落进了棋局之中。
一盘复杂的棋当即被震乱了。赵璴却不顾这些,一手飞快地拿起那封信件,已然从坐榻上站起了身来。
“可有说是什么事?”他一边拆信,一边飞快地吩咐道。“去备我出行的衣服……”
信件展开,却见里头只短短一句话,是方临渊的字迹。
“车驾已备,不必更衣。”
——
今日外使入京,方临渊在外带队,按说该是没时间与他见面的。
若要此时相见,便是急事。但看方临渊信中的语气,却不像急事。
赵璴停在原处,眼见着吴兴海已转身去取他的衣服了,便先行出声制止了他:“等等。”
吴兴海回头,便见赵璴单手握着那封信,神色莫名地看了片刻,继而说道:“无事,你不必管了。”
吴兴海不解,却仍是躬身行礼道:“是,殿下。”
他正要退下,却在即将退到门前时,又被赵璴叫住了。
“还是先派人去探听一番。”只听赵璴说道。“窦怀仁、太常寺还有卫尉寺上下,全部与今日外使入京有关的,去查他们可有异动。”
吴兴海躬身行礼之际,不由得多看了赵璴两眼。
只见五殿下目光已然平静下来,似乎信中不是要事。可他偏又要派人,上上下下地全要查上一遍……
吴兴海微微一顿,继而在心中不甘而认命地叹了一声。
这样谨小慎微,殿下若不为了他自己,还能是为谁呢。
——
赵璴换上了一身出行的百褶遍地金罗裙。如今的天气已是日甚一日地寒冷,他外头穿了一件软红的织锦袄子,又添了一件兔毛披风。
以女子的身份出行向来麻烦一些,即便不特作装扮,他赶到府门前时也是一刻钟之后了。
马车果然停在那儿,赵璴微微偏头看了一眼,便见车夫正一边行礼,一边躬身朝着他笑。
马车一路穿过静谧的街道,熟稔地绕过每一条禁行的道路,拐了几个弯后,停在一条人来人往的后巷里。
赵璴打起车帘,已然有侍女将下马的足凳摆在车前了。
赵璴目光微扫,便见周遭往来的皆是身着锦衣、非富即贵之人。他面前已有满脸堆笑的掌柜领着一众小厮上前跪拜迎接,他抬头看去,只见面前是一座三层高的雕楼,走的是偏门,因此看不见这座楼的牌匾。
他没有出声,只抬手让面前众人平身。
那掌柜当即起身,躬身笑着一路将他迎到了三楼。
“今日得蒙公主殿下驾临,真是我泰丰楼三生之幸呐!”那掌柜一边将他朝三楼的尽头带,一边笑着说道。
泰丰楼?
赵璴的确没来过,只听闻此为京中最贵的酒楼之一,又颇受官家纨绔公子的偏爱,因此声名赫赫。
他没言语,旁侧的绢素已然替他问道:“掌柜怎么知道公主殿下会来?”
那掌柜一边笑着,推开了三楼尽头两扇宽大的雕花门,一边说道:“安平侯爷对殿下上心呐,昨日特花了重金,托了好几位公子才替殿下您定下了这里!咱们泰丰楼,那可是今日遍京城最好看的去处了!”
雕花木门被推了开来。
微微凛冽的寒风忽地迎面吹来,而周遭众人眼中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三面临窗的顶楼厢阁,宽敞而华美,柔软的帘幔被敞开的窗子灌进的风吹拂起来。
正中的圆桌上,珍馐满桌,却只一副碗碟,虽未摆放美酒,却隐约能闻见母树滇红的香气。
而他们正对的床前,赫然是一座宽敞的露台,透过那儿,正能看见一路通往皇城的长街。
“异兽过长街!那可是每年万寿节上京城最好看的奇景!侯爷听说咱们这儿是观赏异兽的妙绝之地,专程为殿下定下了这里!”那掌柜说着,忽地惊喜道。
“殿下您瞧!时辰正好,使臣的队伍过来了!”
说着,他一路将赵璴请到了露台之上。
天际晨光明亮,长街两侧的门户与街巷口,挤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
而长街的南端,雪白的骏马与金甲的士兵,已经平稳地举着飘扬的旗帜,缓缓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伺候在旁的掌柜都不由得小声叹道:“今年的排场当真浩大!”
列队的兵马两侧,恢弘的礼乐声在长街上荡开。被仪仗簇拥其间的,除却那些奇装异服的南洋使臣之外,便是一座又一座、望不见尽头的巨大兽笼。
鬃毛烈烈,通体金黄的巨大狻猊,露在兽笼之外的巨大兽首威风凛凛,可见一双金黄的眼瞳与两对锐如利剑的獠牙。羽毛光亮、尾羽拖曳的白孔雀隐约泛着金光,像是山海传说中穿云带雨的巨大神鸟。
唯独传说中才有记载的仓光,皮肤厚重如同重甲,长吻之上竟有一只独角,与山海经所载一模一样。
还有长鼻巨耳的巨象,被牵过长街时,青砖地面都跟着微微地发出战栗。
恢弘,奇异,热闹而又繁华,像是照入人间的异界神景一般。
这儿果真是遍京城观礼的最佳所在,一年一度异兽过长街的奇景,唯独在此处观瞻最为震撼。
周遭众人的眼睛没有不发亮的。
他们小声讨论着,一会儿说这异兽模样威武,一会儿又指着说看那个美如神降。
独被簇拥其间的赵璴一言不发。
众人都在看异兽,谁也没注意到,只有他,一双眼明亮而专注,深邃如漫天星辰坠落,在这遍天下都罕见的奇景当中,唯独看向了一个方向。
那是白马上的金甲将军,率众策马行过长街,在经过泰丰楼时,飞快地朝着顶楼的方向眨了一下眼睛。
看异兽的众人自然谁也未曾注意,唯独赵璴看见了。
他知道,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是将这片奇景作为礼物,在送给他。
赵璴笼在袖中手微微地战栗,在谁都没看见的地方,仍攥着那封信。
他收到了。
非为什么奇景难得,而是漫天遍地,什么东西,比得上他一番炽热的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