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山中行,风起松涛,若闻剑戟鸣,崖外鸟向鸟上飞,云从云中起。
黑衣小姑娘一路巡山来到崖畔,还跟着俩拖油瓶的周首席,米大剑仙。
落座,小米粒开始分发瓜子,哪怕不用开口言语,谁也不觉气氛尴尬。
陈平安嗑着瓜子,突然问了个古怪问题,“曾经之姜尚真成为今日之周首席,会不会有很大的遗憾”玉圭宗九弈峰的峰主,北俱芦洲的姜贼,藕花福地的春潮宫周肥,曾经在云窟福地大开杀戒的姜氏家主,书简湖真境宗内让野修刘老成都不敢有丝毫异心的姜宗
主,神篆峰祖师堂内被摔椅子的姜尚真。姜尚真要适应和融入落魄山,就等于是在迁就落魄山,就等于姜尚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姜尚真,最麻烦的地方,在于落魄山上,聪明人的不在少数,姜尚真如果只
是伪装,落魄山内外是两个人,就又等于是貌合神离,关系注定不长久。所以“修行做人皆随心所欲、从不被迫作取舍”的姜尚真,好像肠刮肚,好不容易才骂了几句自认为是骂人的话吧。
陈平安笑道“多骂几句。”
“身在山中不知山,既不知何谓鹤背峰,更不知何为桃符山。杨玄宝自身修符法,是大家,传道教徒弟,是小家。”
“她将你保护得太好,拔苗助长了。将来香童或是黯然兵解离世之时,或是下山历练身死道消之日,回头再看人生路,捧杀香童者,杨玄宝是也。”
“小娃儿,你要对得起你师尊杨玄宝的宠溺和希冀。不可让她一次伤心就打杀了万千欣喜,让她悔不当初。”
香童双臂发麻,脖颈发酸,头顶山岳越压越低,少年只得越来越低头。
最可恨的,是那个姓陈的故意每说一次,便在山上再加一山,逼得他好像一次又一次好像点头称是。
依仗道法,境界,竟敢如此辱人香童蓦然眼睛一亮,只见一位熟悉女冠强行破阵,破开禁制,步出大门,对那青衫男子淡然言语道“陈山主,请适可而止,如何传道,你一个外人,不必对我指
手画”
不等鹤背峰杨玄宝说出最后一个“脚”字,刹那之间,剑光一闪,女冠头颅便已滚地,她那双眸与香童恰好对视。
香童心中惊骇,哪怕已经明知师父是假,此事不真,仍是一瞬间道心失守,大山轰然压顶,好似真身碾作肉泥,魂魄化作齑粉。下一刻,“走,小娃儿,暂无境界,没了身份,纯以肉眼凡胎的俗子身份,带你看几眼人间红尘,涨涨阅历,要以山河万古开阔吾辈心胸,用千百牛毛琐事砥砺吾
辈道心。教一个没了师尊的香童,如何在这世界自处,看看能否仅凭自己,在世道上寻见立锥之地。”在那走斝山,鲁壁鱼抬头望见山顶那拨气势冲天的王座大妖,谨守道心,告诉自己眼中所见皆是虚妄,结果便有那大妖朱厌一棍砸下,裹挟无穷道意和杀机,鲁壁鱼瞪大眼睛,下意识一退再退,长棍抵住鲁壁鱼的脑袋,那头王座大妖大笑一声,摇摇头,满脸鄙夷,浩然地仙之流,道心果然不堪一击,随便一棍下去,打
杀几十个于玄徒孙辈,有何难。
“朱紫绶,作为旁观者,我有一言相劝,你不必视薛直岁如神明,尤其不可敬畏他如天道。既高看了他,也小觑了自己。”“薛直岁,你身为天君,一宫之主,是否需要自省几分别家道脉的天君不去说,作为于玄嫡传,学他者生似他者死,自然没有问题,可若是当徒弟的,一点不似
师尊,而且形神两不似,怎的,薛天君是想要欺师灭祖,取而代之啊”那个天资卓绝可以吃符涨道行破境界的女冠白凤,已经在一处无垠虚空牢笼中,吃了不知多少张她闻所未闻、见未所见的珍稀符箓,但是她越吃境界越高,直奔玉璞,仙人,飞升但是越吃越瘦,形神憔悴,皮包骨头,她觉得自己好像都跻身传说中的十四境了,被她吃掉的万千符箓可以随便吐出,她只需随手丢出一
张,小如芥子的一粒符光,便可以将那一颗颗远古星辰肆意炸碎,或是切割成两半,可以将一条条璀璨天河搅得星斗转移,随意搬弄,布置天象
她真要吐了。
丁道士看着屋内,那满地尸骸,惨绝人寰的景象,道心只是稍起涟漪便平。
假的,是如此。就算是真的,丁道士更是如此。
修道之人,何必论善恶,有了善恶就有是非,有了是非,幽居山中修道,就在红尘里打滚,恐怕道心才不纯粹。
他出身太羹福地,上山修道之前,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人间苦难,多矣。丁道士坐在原地,依旧是缩脖子靠椅背的慵懒姿势,双手插袖,问道“陈山主,这类以假乱真的炫技手段,可能用在别人身上,兴许有几分管用。对付小道,可
能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那个手持旱烟杆、跷二郎腿的男子,笑道“丁道士,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丁道士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坐姿,犯困是不至于了,神色认真说道“陈山主如果是想以理服人,可能同样未必有用,不如换一种办法,比如以力服人好歹可以让小道口服心不服,不像现在,陈山主浪费光阴和天地灵气,小道也觉得陈山主在浪费小道的光阴。就像那文霞,先前对你显摆与文庙和熹平先生的关系,她很不以为然,觉得你的心境,配不上那么多的头衔,也就只是个桌上喜欢说认识谁的人,唯一区别,不过是山下人说自己认识某首富某显宦,山上人说自己认识于玄
罢了。小道亦然,事情不同理相同,白白让小道瞧不起陈山主了,没必要。”
丁道士不料那人当真点头,来了一句,“那就换个法子,让你如愿,以力服人。”
片刻之后,鼻青脸肿的丁道士躺在地上,抬手擦了擦鼻子,满手都是鲜血。
丁道士还是笑道“陈剑仙,技止于此”站在附近的陈平安,笑了笑,“你所依仗者,确实不在外物,而在自身机巧,在求道心固。否则也不会连如何绕过心魔,顺顺利利跻身玉璞,你都能想出一条捷径
。说你歧途了,当然不信”丁道士眼前一花,变躺为站,悬在空中俯瞰大地山河,只见地面上以一条长河为界,出现了两条被河水“截断”的山脉,出现了两种景象,其中一条山脉,在河水一侧,百峰绵延,河对面的半截山脉,却只有高峰数座而已,一山更比一山高,但是道路明显。而另外那条山脉,由长桥跨河勾连山脉,一边山峰寥寥,对岸却
是万重山,一山放出一山拦,只是道路崎岖,却无高山矗立。下一刻,丁一刻,丁道士就站在那座长桥上,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一旁,“以符法封禁记忆,以捷径绕过心魔,侥幸架桥过关,不是没用,是很好用。只是唯独不能用在元婴到玉璞这一关。你就没有想过,为何跻身了玉璞境,犹有返璞归真、跻身仙人的求真一事防的,就是你这种最聪明的学道之人。丁道士,我没必要吓唬你
,等着吧,等你到了玉璞境瓶颈,就要还债了,山中修道岁月,不知山外寒暑又如何,你却要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一定会让你苦不堪言的。”
丁道士闻言,轻轻叹息一声,“实在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办法的办法啊,陈山主,你有所不知,我并非故意抖搂聪明,而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羽化山高人辈出,见识不浅,就没有人拦着你好好劝你几句”
“他们没有想到我可以想出这种捷径。等到察觉,已成定局。当师门长辈的,总不能把我打得跌境、从元婴再走一遭吧。”
“天无绝人之路,为何不求祖师于玄”“你以为于祖师是谁想见就见,想要问道就问道,你知不知道,于祖师的徒孙辈有多少人一山四宗门,有多少授箓道士于祖师哪怕偶尔现身道场填金峰,又
需要回复多少封书信,每天接见多少道士,处理多少必须他亲自批阅的庶务”
“有机会,可以求,为何不求”
“那是符箓于玄,合道星河十四境你以为飞剑传信一封,或是跑去填金峰”
“为何不求”
“”
“回头我帮你跟于道友求上一求,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
“修道要怕道心不纯粹,道心不要怕不纯粹。这个道理,对其他人不管用,你丁道士却要时刻牢记。”
道士侧过身,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晚辈丁道士,虚心受教,铭记在心”
陈平安坦然受之,笑问道“丁道士肯定不是你的本名,原先名字不好听说来听听”
丁道士看了眼“前程”景象,反问道“陈先生,若非得到你的指点,我注定前路坎坷”
陈平安笑了笑,“吓唬你的,你还真信啊。求真一关,拦不住你。”
丁道士先是愕然,随后洒然一笑,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他问道“陈先生,为何故意那般言语作为开场白,让小道,文霞,让我们都对你轻视几分”
陈平安反问道“不先知道你们的轻视所在,如果知晓你们的重视何在”
“我既要知道你们这拨谱牒修士的共同性在哪里,也要知道你们的特殊性和各自差异。”
“丁道友,你修道一事,颇不俗气,至于传道一事,还差得远。如今有无收徒”
丁道士笑道“暂时还没有收徒。还有,陈先生就不要喊我道友了,晚辈如今还当不起。”
屋内一众道士,陆陆续续,一一返回真实境地,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丁道士已经变得正襟危坐,也有那神色恍惚或是大汗淋漓的道士,更有道士必须掐诀坐定,才能稳住心湖动静。
他早已对那陈先生心悦诚服,何止是此行不虚,根本就是大有裨益。
田宫改变主意了,准备先去其余一山三宗求学问道,再去一趟南婆娑洲灵宝派,寻人问道。偷学陈山主说了,那叫切磋
我辈学道之人与他人学道,能叫偷
梁朝冠算是有惊无险过关,可依然心有余悸,想着以后陈平安哪天做客桃符山,路过一候峰,自己得借口闭关,离他远一点。
朱紫绶其实算是最不糟心的一个道士了,不知那些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修道天才,都是那副撞见鬼、又好像同时见了神的模样。
少年香童是最后一个睁开眼睛的道士,咬牙切齿道“姓陈的,任你手段无数,计谋百出,我偏不服你”
桃符山“三候”峰的三位道士,在不同山头,遇见了不同的人,他们各有各的收获。如今才知符箓一道,不止是往高处去的才叫大符。
白凤幽幽叹息一声,符箓这玩意儿,在那座虚幻境界中,她都快吃撑吃吐了,她就想着以后回到道观内,就好好学学如何画符。
那个翘起腿抽旱烟的陈平安,微笑道“些许障眼法,贻笑大方了。”
丁道士心知不妙,要糟
这话听着像是一句收场之语,惊堂木一拍且听下回分解似的,其实不然。
坐在陈平安对面的天君薛直岁,始终闭目养神,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入山才知云峰好,撑伞徐徐带雨行。
李睦州是唯一一个不用苦熬的道士。
山中下了一场雨,李睦州便拿出一把油纸伞,走到山脚那边,作为看门人的道士仙尉,已经回宅子躲雨去了,大门没关。
李睦州就在门口,叩响铺首衔环,那年轻道士闻声出屋,站在廊道中,笑着招手道“李道长,来里边坐。”
已经听陈灵均详细介绍过中土神洲桃符山的了不起,当然青衣小童也炫耀了自己与那符箓于玄的相邻而坐,把臂言欢。
李睦州还是第一次进入道士仙尉的书房,第一眼就是那文房匾,“玄虚”,意思很大啊。
书桌上搁放了一对朴拙的铜镇纸,铭文是那极为常见的劝学内容,相对稀罕的,是七字相同。
皆言万般皆下品,好读书,不好读书。
都说寸金寸光阴,好读书,不好读书。
李睦州是学问淹博之士,稍微咀嚼,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
确实,山下俗子,往往年少时最容易读书,却不太愿意勤勉求学。等到白头时想要好好看书了,却是眼力不济,精神不佳,没有那么容易读书了。
仙尉道长确实雅致。自取道号“玄虚”仙尉,却没有想要故弄玄虚,笑道“这对铜镇纸,是老厨子,就是我们落魄山的大管家亲手打造,送给我的文房清供。这位朱先生,是真正的博学多才,妙语连珠。他说有书不读,便是低了天分。他还说过一句,我们这辈子的慧根,是上辈子读书而来,下辈子的智慧,是这辈子读书而去。朱先生又说
了,读书分书本内外,却也不必非要盯着书上的文字,看人看事,多想多问,也是读书。”
李睦州深以为然,“确实是此理,朱先生几句话,大有禅机,深具道意。”难怪先前路过那栋好像从不关门的宅子,就见那位老先生在堂屋作画,绘一幅水墨荷花,将极长却极窄的一张宣纸铺在桌上,再让那道号景清的青衣小童拖拽宣
纸,一枝墨荷,梗长丈余,一笔到底
神完气足,酣畅淋漓。
李睦州本就是精通丹青的此道高手,见此场景,也要佩服不已。
仙尉是走惯了江湖的,假道士,真江湖,便笑道“李道长能这么评价,也差不多哪里去。”
李睦州问道“这里的书籍”
仙尉搬来一条椅子,说道“随便看随便翻,李道长就把这里当成自己书房。”
反正一些个翻阅较多的正经书,都已经藏在抽屉里了。
李睦州道了一声谢,落座后拿起一本山下版刻较多的道书,又看了几本,发现一个细节,道士仙尉看书,似乎只看序言和跋文
显而易见,正文内容,那些长篇累牍的文字,主人根本不必多看,随手翻页扫过就知大概,偶尔有书页折角,就是这本书的最紧要处
高人无疑了。
难怪陈山主会让自己与仙尉道长多聊聊。
仙尉心虚不已,只是难得有个正儿八经的道士高人,坐在自己书房,就想着是不是请教请教,那些书页折角处,处处都是疑惑。
学问太低,修道太难。
读书人,京城居不易。修道之人,山居也难啊。
仙尉犹豫不决,还是鼓起勇气伸手指向折纸一页,读了几句书上内容,试探性问道“李道长,此语何解”
李睦州耳中听着那句话,眼中盯着书上内容,心中想着的,却是,仙尉道长这是意有所指
考校学问
本来觉得那句话通俗易懂的李睦州,一下子就觉得吃不准了,莫非此语,意外有意,玄外有玄
仙尉见这位经纬观的宗字头道门高真,遇到这句话,竟然都要认真思量一番。
道士仙尉一时间悲从中来,是了是了看书修道,果然很难李睦州思来想去,总不能闭口不言,正要开口说话,仙尉坐在一旁椅子上,手肘抵住桌子,再单手托腮,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好像在看那本摊开的书,也好像是在神游万里,既像是与陆道长言语,也像是自言自语,“朱先生说他也是听一个学人说的法门,就在于五个字,观世音菩萨。大致意思就是说我们要观,多
看书,世,多走路,行世道,音,要多听听别人说什么、想说什么,不要一味自说自话,最后再有菩萨的慈悲心肠,那我们就算是在真正修行了。”
仿佛学道人闻道,万一禅关砉然破。
道士李睦州瞬间跻身物我两忘的心斋境地。天外,于玄非要给老秀才揉揉肩膀,老秀才非不肯,俩倔老头就在那边推搡,一来二去,不知是谁率先没掌握好力道,另外一个就跟着没轻没重了,你来我往的
,看架势,就快要真的打起来了。
老秀才突然停下手,揪须皱眉不已,“于玄,你觉得发生什么事,会让你跟落魄山反目成仇”于玄微笑道“是担心发生类似那头鬼物的偷袭手段会有一二道士暴毙于落魄山只管放心好了,我岂会让陈道友为难。一来这些道士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二来我悄悄设置了一张大符在他们身上,既是护身符,又是伏线符,谁要是觉得有机可乘,用点鬼蜮伎俩,那就别怪贫道循着那条线索,去登门拜访了。何况陈道友
是一贯小心谨慎的,否则白景道友也不会坐在屋顶。”
“于老哥,你家山头茫茫多,管不过来,实属正常,话说回来,难怪仙槎道友先前要说道你几句了,不算冤枉”
“五个宗字头,差点就要一只手都数不过喽。经纬观最穷,门风反而是最好的,你说奇不奇怪,玄不玄妙”
“你在此合道星河,当然是众望所归,旁人谁瞧了都服气。白也就说他欠你一份人情,以后肯定会还上,当然还不上是最好。”“所以你跻身了十四境,中土文庙那边,总得给份贺礼,意思意思。于老哥,你猜怎么着,大伙儿一合计,琢磨来思量去,就是没个定论。给多了,估计你会嫌鸡肋,说不定还要觉得欠文庙一份人情。给少了,保不齐什么山什么宫什么派的,会觉得我们这帮在文庙吃冷猪头肉的读书人,是一帮臭穷酸,说实话,我们也愁
啊。”
于玄揪住胡子,一张老脸皱成一堆,“老秀才,给句准话,你要是这么整的话,贫道很虚。”
“你们是道士,道士肯定住在道观里,不然就是身在道场中,是也不是”
“老秀才,荀卿你别逼我学那泼妇骂街啊,我于玄也是有脾气的人。”
“咋个还急眼了,骂架于老儿,我再给你一次重新好好说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