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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印象春天(1 / 2)


最近读到许地山的《春的林野》,我脑海里浮现出西树林刚冒出嫩芽的场景。

我老远就看见了,看见那一排一排的杨树直捣云团,挺直着腰板儿,被好日头晒着,泛着夺目的金光,纯粹又明朗。树干下头清一色地包着防虫的塑料布,积年累月了,塑料布褪色,耷拉着往地上伸展,又被地上乱生的新草割得破破烂烂。树枝却清清爽爽的,不瘦不肥,昂扬飘斜,梢上冒出的细芽翠绿翠绿的,远看着像是天际氤着的缥缈绿雾。

可是春天什么时候到呢?小时候的我总是不明了。那会儿总觉得日长如小年,时光流逝得极慢极慢,一天中可以做许多事。每天在清晨醒来、在晚间安眠,而在清晨和夜晚之间的悠长时光里,我有许许多多的可以随意支配的时光。在这些时光里,我沉下去,静下来,认真地度过分秒,所以时光溜走时,我总不在意、总不介意,觉得它永远在我手边,永远随手可取。

春天迟早会来的。它会在我某一天的上学早上,会在我抬头转身之际,突然从奶奶屋前的老树上显现出来,告诉我,它来了。

小学三年级,我新学了苏轼的一首诗,每当读起“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时,我就想起那一群“扁嘴子”,这是家乡方言,鸭子别名“扁嘴子”。春天将将暖和,村里成群结队的扁嘴子就踉跄着奔去东坑了,扑通扑通争先恐后,惊起水面大大的水花,它们沿着坑边缓缓地游向坑中央,不管不顾地把身后的绿水碎成温柔缱绻的波纹。很快你就会看到,扁嘴子们焕然一新。

这句诗真妙,它隔开厚重的历史,使我看到了苏轼眼中的春景,体会到了同样浓郁的春意和蓬勃的生机。

家乡的春天脾气怪得很,日头即便晴晃晃的,也不让人觉得晒着有劲儿。一天中唯有中午才让人觉得热乎点,于是爱蹲在外头吃饭的叔叔伯伯们就都出来了,他们脱掉了厚重的大棉袄,露出了破旧的毛线衣,大家都很随意,爱蹲着的就蹲着,想坐着的就坐着,不讲究的就一屁股坐到地上,讲究的就自去寻块差不多干净板正的砖头。没事说的时候,大伙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说到兴头上了,就把碗撂下,也甭管面条坨不坨。就算吃完了也不着急走,太阳正暖和着呢,挨完了畏缩的冬天,在春日午后晒会儿暖最舒坦最适宜了。我二伯常常晒着晒着就困了,困了就走,扭头就回家睡觉,留下个空碗孤零零的躺在日头下。

有时候,春天一天比一天热,照这样的势头下去,我就有了错觉,总预感自己很快就能换上薄袄了,还能把脚上那双爱出汗的大棉鞋丢到床底下去。可是春天翻脸也快,忽然一觉醒来,我发现被窝里头暖洋洋的,被窝外头冷飕飕的,春寒就又来了。于是厚棉袄仍裹在身上、厚棉鞋仍压在脚上。

家乡的春天,刮风是常事,落雪较罕见,一夜回到冬天不是笑话。

春风,那可不是暖意洋洋拂人面的,我妈常说春天的风有毒,吹脸上容易生藓,须得老老实实擦抹脸油。生了藓就得丑上三四天,镜子里看见一块一块死皮支棱着,连出去玩的心情都没了。春天最好戴上口罩,因为春风干,戴上口罩不光防护了皮肤,也避免嘴唇干裂,可是小孩子有谁喜欢戴口罩呢?我们于是在兜里放着一支口油(即润唇膏),不过这也没万事大吉,口油质地粘腻,小女孩为了美尚可愿意忍受,小男孩是一百个不在乎加一百个不乐意。有的口油带着水果甜味,小孩子忍不住就想舔一舔,涂了也多半被舔干净了。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同学们的嘴巴经常干裂着,甚至裂出血来。

家乡杨树多,杨棉也多,春风起,漫天都是飘絮,扰得人喷嚏不断。出门穿得干干净净,回来了,一身团团絮絮。悬铃木的种毛跟杨棉很像,2019年我去杭州玩,西湖边多种悬铃木,漫天飘的飞絮,让人防不胜防,因为这,我未尽兴就早早逃离。

至于春雪嘛,先天不足,只能零星从天上飘下来,落地上或没落地上都无所谓,因为能看得见的只有水迹。有时是雨夹雪,这更没劲儿,我总是盼着鹅毛大雪的。

我不大喜欢春天。在童年的春天里,我的脸长过藓,嘴巴干裂过,右手险些因为春寒冻伤过,鞋子呢也总是湿漉漉。春天它喜怒无常,我盼着天气热起来,能穿得松快些,它却总是反反复复逗我玩,杨棉和大风也总是令我出门时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但其实细想一番——这只是我跟家乡的春天不对付罢了。

大学毕业后到福建工作,这里几乎没有春天,但这里的冬天就类似家乡的春天,但比家乡的春天更湿润,更暖和,更像是我想象中的春天该有的样子。

前年去永泰团建,那里梅花开得正好,漫山漫野都是白梅,香气淡淡的,我流连在香气里看到许许多多快乐的人。

乡间水沟里水清石亮,水面浮着白净的梅花落瓣,那水一定也是香气盈盈的吧。一路上尽是古村风貌,寻常门户都不避生人,门大敞,只管门口坐谈闲话。石头堆砌的墙头生着许多嫩草,风吹草动,显出春日的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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