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十五元宵节,那天一早,沙窝老俵就挑下来两副铺板。他们到学校来找我,说是特地来给我的。我一看,那杉木铺板绝对好,一副三寸厚,二尺宽,一副一寸厚,三尺宽,都是整板,上面平整光滑,没有什么结疤,就是在山窝里也罕见。
我激动地不断感谢他们,而且,他们还只收了我十元一副。我口袋里正好有年终分红,毫不犹豫,二十元整数拿出来就给了他们。
我尝试着想将它们搬上楼,有点费力。周围好几个人在看着,眼光里全是羡慕。我高兴地对他们说,“这是山里的稀罕物,如果运到上海,那还不把人都给妒忌死了。”
那个彭嫂过来,看我搬不动,就热心地说:“放在你先前住的屋子里,不更好。”我想也没想,就高兴地说好,一口气将四块铺板挪进了那间小房间。门扣还在,搭上锁住,我松了一口气。
我高兴地回自己的房里,马上提笔写信,准备将这么开心的事告诉父母。
我还算了一下余钱,剩下的钱够买一斤煤油,两节电池,怎么样也可以撑到下个月支钱的时候。于是,就又忙着去小卖部。
小卖部的门还没有打开,我拍了拍门板,嘀咕道:“怎么今天这么晚还没有开门?”
“换人啦!”我回头一看,又是“钢铁饭桶”老陈,“我知道她有本事吧,那个新娘子当小卖部的营业员了。”
“哦?”我听了,虽颇觉意外,却并不在意。可我急着想买好东西,要去东溪小学,“那她怎么还不开门?”
老陈阴阳怪气地说,“我也等了好久了。耐心等吧!”
这时候,却见宗书记急冲冲地进来,看见我就说:“汪老师,你们的演出得到公社的奖励,一台收音机。我已经发给余校长了。”
“太好了,”我高兴极了,“谢谢宗书记。”
一等宗书记上楼,老陈就说,“你没有报名考大学?就要了这么一个小礼物?”他的眼神里对我的小儿见识,非常的不以为然。
经他一提醒,我还真想起来了,就赶快上楼,追着宗书记去说报名上学的事。
楼上是库前队部,也有一间宗书记个人的房间。我上楼看到了那个新娘子在抹队部的桌子。宗书记对她说,“你下去小卖部,好几个人在等着买东西呢。”她一扭身就下楼去了,习惯性地对我回头白了一眼。
我对宗书记说了我的愿望,宗书记沉思片刻,说:“库前小学非常需要你,在这里教书也有前途,干嘛一定要去读大学呢。”
我就赶快搬出我的理由,我知识肤浅,只知道123,我特别想知道45678……
他笑了,“好吧,我也将你报上去。”
我开心地飞身下楼,小卖部已经排起队来。老陈提着他的酱油、煤油瓶瓶罐罐在等着我,我对他说,“我也报名了。”他默默点点头就走了,并没有什么赞同的表示。
我好不容易排到了,那个新娘子也不客气,好像我欠了她什么似的,我买东西时就看了她几回白眼了。
管她呢,我心里开心得很,两副铺板,还有大学梦……
我到了东溪,小彭老师已经在公路口等我了。她兴冲冲地领我从田埂小路走,一会儿就到了东溪小学。
他们的完小比我们库前要好多了,一整座大院都是学校的,所以每个年级有分开的教室。天井一过,是一个可以排练的空地。小朋友们自己在那儿唱着跳着。
小彭老师要我帮助她们纠正一些动作。因我们已经一起演出过好几次了,孩子们也对我很熟悉,再则我心情愉快,也就不客气,这儿提个建议,那儿重新调整,排练得很起劲。
很快,下午三点了,从办公室走出二个男老师,他们过来问我们:“两位‘舞蹈家’要不要一起吃饭?”
这把我着实吓了一跳,原来办公室里有人?刚才我还有点自我膨胀的表现,让我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几分局促,看看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彭老师马上介绍,那个矮一点的是小范老师,南昌人,瘦瘦高高的是上海人,林老师。
我立马清醒过来,与他们打招呼。他们热情地说,一起吃饭吧,很高兴认识你。你已是墙里吹喇叭,名声早已在外了。
我最近听好话听惯了,很顺耳,也高兴地与他们谈笑起来。
我们四个人一起下厨,点火刷锅,炒了一碗萝卜和辣椒炒肉,还有一大碗海带肉丝汤,煮了一锅饭。有能干的小彭老师,和小范老师,我们两个上海人就只需要管着炉火。
我们一边烧饭菜,一边相互了解起来。南昌人小范老师比我小一岁,六八届初中生,已经在东溪小学当了三年老师,基本没有下过田,上过山。他非常风趣,说他自己不知道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是来教育贫下中农的孩子的。他教的是三年级与四年级的数学。
林老师是上海重点中学六七届高中生,刚调他来学校,上六年级与初一学生的数学。
他在我们中间,可是个博学多才的人,一会儿谈到了爱因斯坦,一会儿又聊《资本论》。还时不时地议论苏俄小说,《静静的顿河》,《安娜卡列尼娜》等。
我只会《灰姑娘》与《白雪公主》,张不了口,默默地听着。不过,说起了高尔基,我才有了机会插几句嘴,因为我的书箱里有他的散文与短篇小说集,《童年》、还有《我的大学》。
我还是第一次吃着与朋友们一起折腾出来的一桌饭菜,觉得特别可口。更觉得可心的是我们谈论的话题:文学艺术,科学技术,人文历史等等,我听得津津有味。不觉已经晚上七点了。
夜色墨黑,那天连星光都惨淡,我不敢一个人走山路,冬天的晚上,有豺狼出没。他们建议干脆一起去宿舍,打一夜的牌,让我明天一早回去。
他们的宿舍就在学校旁边,也是一座很大的院落。中间天井的两边都是房间。还是双层的,一边空关着,没有人住;这一边是小范老师住在底层,林老师住在楼上。我们就在小范老师的房间里摆下了阵势。
我们打的是双牌八十分。用摸牌来定朋友,我与林老师一组。小范老师大笑,好吧,老天爷要我们江西人大战上海人。他们两个男老师势匀力敌,我与小彭老师要拼一拼。
林老师见我有点弱,常不知道出什么牌,一着急就说起了英语“CanyouunderstandmeifIspeakEnglish?”(如果我说英语,你听得懂吗?)
我马上回应,“yes,yes,”于是,他就用英语指导我怎么出牌,当然第一轮我们上海队大获全胜。
小范老师说,这是作弊,应该禁声。于是,我们就只好互相看来看去,他眉目传信,我接得很快;我眼角嘴唇微微一动,他就心领神会。第二轮又是我们得胜。
小范老师无奈了,“你们心有灵犀呀!”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建议再换个玩法,轮换朋友。于是,只要我与小彭老师一组,很快就输,可我与小范老师一组时,任凭他怎么挤眉弄眼,我总是出错。一遇到林老师,我就转危为安。一个通宵的游戏,我们居然毫无困意,四个人还成了好朋友。
然而,第二天我回到库前,就遇到了让我胸闷难受的事情。
虽然石队长知道我去了东溪小彭老师那儿,而我一夜未归,他担心得厉害,还是数落了我好几句。
吃好十点钟的饭,我回到学校。只见我那间小屋子,门窗敞开,铺板不见了!
我大惊失色,脑子一时空白,但又热血飞涨,急急地问走到我身边的彭嫂,这是怎么回事?她好像很平静,一句就回过来,“我哪知道!”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铺板还有人会偷。我连忙去队部,要求报警。
队部周主任在,他又是一脸堆笑。听了我的陈述,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就与我一起来到了学校,说是去看看现场。现场已经有好几个人在了,彭嫂的男人也出来了。
他与周主任目光相接,我觉得他们也与我们打牌一样,你来我往,眉眼里有话,可我不会解读。
彭嫂对他们说,晚上是听到声音,但是他们没有起来看,结果是有人偷了铺板。
我对着她恨恨地盯了一眼,她这种谎撒得多蹩脚!学校只要放学了,她就马上会关门。这么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听之任之。还有贼会从高高的天井上飞进来吗?就算盗贼会飞,那几块铺板哪是容易被带走的?我就是认为,铺板一定还在这个祠堂里,希望周主任派人搜查一下。
这个周主任依然一脸的笑,对我不急不慢地说:“看来这是个无头案。”
“那我去公社报警。”我急得团团转,
他却更不急了,“公社的警察?他们最终还是需要我来办案。”
“那怎么办?”我看着他那个讨厌的笑,这时让我觉得,里面掺和的都是狡猾,
“不急,我会替你查的。”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下子傻了,就如一盆冷水泼下来,把我所有的兴奋都泼灭了。我木木地走回房间,将桌子上还没有寄出的信一把撕了,倒头躺在床上。
虽然我前一个晚上没睡,可现在还是睡不着。一肚子的委屈。一年才发了二十几元钱,还没有捂热,这么快就消失了。那铺板可是沙窝老俵的心意,那么优质的木材,不会再有了。我越想越难过,整个肚肠犹如搅纱似的,折腾来折腾去……
我突然想起了上海的发小,恩兰的爸爸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个人一直喜欢一种昂贵的呢帽。他拼命赚钱存钱一年多,才买到了。
他带着帽子去旅行,人人都说他戴着帽子特别帅,他别提多高兴了。
谁知,就在他抬头看外面时,火车加速了,迎面一阵大风,掀掉了他的帽子,只见帽子转了一圈就不见了,火车以更快速度飞驰而去……他只呆了一会,很快就又与人有说有笑的了。
他的朋友很惊奇,这么贵的东西,刚买来第一天戴,就飞走了,为什么他还会如此轻松地说说笑笑?他说:没有必要为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东西去伤心,我已经享受过了,那就足够了。
我第一次听这故事时就很感动,认为我也可以做得到。现在,我能做到吗?
当然,我做不到!
因为我很不甘心,明明我看懂了彭嫂他们是第一嫌疑人,这么明白透彻,竟然周主任还护着他们。如果我的铺板,的确在我面前被风吹走了,我也就不再去想它。可这明明就是被偷走的,周主任居然还装傻充愣。这时候,我才体会到了,是有那么个“复杂”关系,在欺负我这个“简单”的笨蛋呢。
我怎么办?“警察”与小偷在一个战壕里。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那么无助,还万般无奈。胡思乱想让我的头又开始发晕,没有别的办法,还是先打个盹,再去问问石队长吧。
我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床上迷糊起来。
吃晚饭时,我告诉了石队长,他不断地抽着旱烟管,却不知道该怎样为我解决问题。我想,那里面一定是有个难解的东西,让他也很为难吧?
我的肚子里,开始做二种情况的考虑了:如果放弃会怎样?如果死硬追下去会怎样?
石队长几次动了动嘴唇,但是都没有说出话来。最后,他脸上还是挂着平常那个淡淡的笑,对我说,“小汪,你随我来。”
我有点懵懂地跟着他走。
他的房间里原来还有一间屋子,我可从来就不知道。他推门让我进去,里面有好几副铺板,还有一个新打的橱柜,屋子的一角放着几口缸,里面是谷子。这是他家的所有家底呢。
石队长指着铺板说,“你喜欢吗?挑两副吧。”
我呆住了,原来他想用这个方法来抚平我的伤口。
一股暖流冲进了我这二天来一直冰冷的心,刹那间,我眼里涌出了委屈的泪水,哽咽着说,“不,我不要,这是你的。”
他又憨厚地笑了,“我的铺板一般般,……”
“不是的”我赶快打断他的话,“我无所谓的,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努力工作,真心待人,竟还是会有人来算计我……”
还记得那个彭嫂,就在她生养她的第八个孩子时,我毫不犹豫地送给她半罐子麦乳精,可她……
“傻孩子呀,”石队长仁慈而又意味深长地说,“这个社会是复杂的,我们不去惹它,我们还是做好自己。”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石队长用他宽广的胸怀,慈父般的的爱护,让我一下子把心里的块垒放下了。我觉得自己又捡回了原来的自己,还是那个傻傻的我。
那天,我怎样也没有要石队长的铺板,他也没有勉强。(可是,好几年后,我已经去高安师范了,再来山里采购做家具的木材时,石队长还是送了我两副铺板。石队长呀石队长,他一句漂亮的话也不会说,可他对我的父爱,却真的是很厚重的呀!)
我已经把铺板当成了“呢帽”,只不过不是风吹跑了,而是被一个不明的“漩涡”吸走了。不管怎么样,我郁闷的心情又开始慢慢地晴朗起来。
在我耳边来唠叨的人好几拨,面对他们的同情也好,嘲笑也罢我第一天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笑,第二天是含蓄豁达地笑笑,第三天,我已经又回到了平常心,好像早已忘了这回事一样,与孩子们一起排练节目时,又可以开怀大笑了。
我与小彭老师依然紧密合作,三天两头在一起排练。于是,也与林老师,小范老师接触多起来。
想不到,那天我们是一起接到通知,去参加公社布置的高考第一关,口头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