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是埃塞俄比亚难得的湿润雨季,经过几场大雨以后,枯黄的草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泛出千万块星星点点的绿,夹杂在焦黄的碎土块石之中。一朵朵无名的顶生黄花在其中摇曳着,正午的空气被明媚的日头烤热,在人的视野中微微扭曲和颤抖。
一条狭窄的公路纵穿在这片自然里,像是文明在荒野中一条狭窄的飞地。公路旁的土坯房子里住着人,他们每天都会看着从这条路上路过的各种汽车。
那些车都有不同的用途,有的里面装着活人;有的里面装着人用的;还有的里面装着死人——但其实都无所谓,动物园的游客为什么要操心斑马肚子里是草还是饲料呢?
公路左边是低矮的丘陵,不怎么陡峭的山坡上生长着到人胸口那么高的茂密杂草。那个络腮胡弓着身子,在草丛中微微探出脑袋,手里还握着刚刚放下的望远镜。
“我们真的没记错时间吧?”那个瘦猴蹲在他身后的草丛里,忧心忡忡地嘀咕。他叫达沃特,确实使得一手好枪,就是本人有些脱线。
“这又不关我们的事。”那个长得跟大猩猩一样的络腮胡撇撇嘴,他叫塔里库,是小队的副队长,“我们的工作只是提供支援和掩护,再说了,难道他们迟到了也是我们的错吗?”
“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在路上放个路障什么的呢?”一旁的夏洛蒂问道。经过了七天的魔鬼训练以后,夏洛蒂迎来了她的第一次实战任务——劫持银行运钞车。
“好问题。”身后不知道谁用一种戏谑的语气说,“这丫头确实是比提托聪明一点。”然后是一阵男人的哄笑。
提托在一旁自顾自地舔着自己的毛,她附近还有几只鬣狗,都在操持着这种半休闲状态。
“其实我们不是没这么做过。”好心的达沃特向脸上有些发热的夏洛蒂解释,“在蒂亚德村南边的那条路上,我们就是这么干的。一开始那些运钞车都会乖乖的停下,头两次也都非常顺利。直到有一次,从两辆运钞车里跳出十几个大兵,不由分说地就开始搜查……幸好那几个断后的兄弟和几条鬣狗争气,唉……”
“希望头儿他们能成功吧。”他叹了一口气说。
另一边——
“我跟你们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很棒的梦。”戈麦兹坐在驾驶位,比比划划地单方面话痨着,“我梦到我和一个之前没追到的女孩成了情人……”
伊凡·卡列金坐在车后座,他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变出一根冰锥直接从后面捅穿他脑袋的冲动。
坐在伊凡身旁的拉桑琪面无表情,似乎已经习惯了被这种烂话围绕。但她似乎有些过于平淡了,哪怕伊凡贴近她耳边咬着牙抱怨,她也毫无反应。直到失去耐心的伊凡在她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她才扭过头来,把两块用旧了的橙色硅胶耳塞从耳朵里摘出来。
“要用吗?”拉桑琪平淡地问。
“……”
“干完了这票,可以做些香蕉饼…”山坡连片的杂草中,一个厚嘴唇的哭丧脸满怀憧憬地说。
“香蕉饼?”夏洛蒂好奇地问,“把果肉揉成饼吗?”
她天真的话又激起一阵哄笑,“你连这都不会做,难道你不打算嫁人了吗?”又是一个男人的戏谑,然后这群老粗又多笑了一会。
(作者注:埃塞俄比亚蕉(enset)是东非的一种特产作物,属于一种原始的香蕉。这种蕉的果实由于种子过大等原因并不能食用,当地人会从它的茎干上刮出一些絮状物,发酵以后可以做成面包和饼来食用。根据《环境研究快报》上的一篇研究报告显示,这种埃塞俄比亚蕉迄今为止已经养活了大约2000万非洲人。)
“行了。”或许是他被嘈杂的哄笑弄烦了,握着望远镜的达沃特不满地说,“人家会做不会做的,轮得上你们这群老光棍操心吗?”
“我确实不会做饭。”夏洛蒂皱着眉头说。
“哦?”达沃特有些惊讶,“那看来那魔法小子挺能干的。”
“你说伊凡吗?和他有什么关系?”夏洛蒂更疑惑了。
而另一边,在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小汽车里,戈麦兹还在喋喋不休。伊凡·卡列金肠子悔青了——他后悔自己竟然忘了带耳机。
“为什么要让他来开车呢……”他咬着指甲愤愤地说。
“当然是因为在这群人里我车技最好啊!”这句抱怨反而让那个话痨来了劲,“我曾经超喜欢韦恩,一部美剧公路片,因为憧憬那种生活去苦练了车技……你看过吗,那片子讲的是一男一女因为犯事了,一起逃跑的故事……”
“曾?”伊凡闲着也是闲着,这个话题还让他不那么反感,“那你现在是不喜欢了吗?”
“真是看不下去了。”戈麦兹愤愤地说,“本来剧情挺好的,结果男主找到妈了以后,开始不理女朋友了,然后女朋友吃醋,好好的末路狂花变成家庭伦理剧了!你说这还看什么!”
“那确实挺让人难以忍受的,青春年华变成柴米油盐了。”伊凡·卡列金也跟着不平,似乎他也对这种走向颇为反感。“我看的一部也是美剧,前期走势和设定挺好的,后来好像是投资方要跑路不干了,架构了三季丰满人设的反派被剧情杀了!”
“权力的游戏?”戈麦兹问。
“高堡奇人。”伊凡回答。
拉桑琪还保持着平淡的表情,但她心里十分担心伊凡·卡列金会被戈麦兹拖进他的对话节奏,到时候恐怕耳塞也挡不住这两个像女高中生一样叽叽喳喳的人。
“就是说啊……”戈麦兹叹了口气,“我真的很喜欢这种公路片,往往都是男主性格有缺陷,女主比较聪明,在一路上遇到各种事情,然后两个人最终走到一起,离开自己原有的家庭。就是……私奔的感觉。你懂我意思吧?结果呢,这变成什么了?千里寻妈记?”
“两年前我看了那部电视剧以后,我当晚就决定了:搞一部车,找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然后我们一起私奔。私奔到……唔,其实我不知道哪里好私奔,我只是想和一个女孩一起离开。”
“哦,然后你就从梦里醒过来了是吗?”伊凡·卡列金不无嘲讽地说。
“不是啊。”戈麦兹眨了眨眼睛,“那年冬天,我在巴拉德罗海滩碰见一个女高中生,她是个morena——西班牙语里指漂亮的黑发女孩,我们一见钟情。”
“不是吧?”伊凡·卡列金有些错愕地问,“你这样的还能让别人一见钟情?”
“我送了她一场雪。”
“什么?”伊凡·卡列金一愣,“古巴会下雪吗?”
“当然不会!就像普吉岛,夏威夷,塞舌尔以及其他所有的热带天堂一样,古巴几乎从不下雪!”戈麦兹得意洋洋地说,“但在感恩节那天晚上,我把那女孩拉到棕榈林里……”
“啧……”伊凡·卡列金露出一副憎恶无比的表情,“你比我想象的还畜生。”
“你想什么呢?”戈麦兹急忙解释,“我准备了两大钢瓶的干冰,然后又想办法做出了点人造雪,事先挂在树上布置好。当她的眼罩被我摘下来的时候,那些晶亮亮的雪花——毋宁说是细小的冰晶正好纷纷扬扬地落下,便携音响里放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哦~”伊凡·卡列金拄着脑袋,用尽可能矫情的声音说,“你还真是浪漫的要死啊亲爱的。”
“是啊,她大为感动。”戈麦兹也满意地笑了两声,似乎在回顾自己的精彩表现,“之后我开车带她一路飙车到关塔那摩,可惜后来我的计划失败了。”
“怎么了,女孩的老父亲找上来了?”伊凡问。
“不光是。首先,一路上我们两个也时有分歧,最大的冲突在于她不肯和我进一步关系。”戈麦兹摆出一副“whatapity”的惋惜神情,“然后还有七七八八的一些东西……我们的旅途停止在我在关塔那摩的美国监狱附近转悠的时候,美国大兵把我抓住狠狠地训了一顿,然后移交给了当地的古巴警察局,但因为我开的是我家老头子的车,所以警察也给他打电话了……当然还有那个女孩的父亲。”
“美国大兵和古巴警察的素质有待降低啊。”伊凡·卡列金的脸上全是鄙夷。
戈麦兹全不在意他的反应,“后来那个女孩又给我发过消息,可是我已经对她没兴趣了,就没回复过她了……啊,古巴真是太小了,横跨整个国土才用了五天。从那以后我就越来越渴望,到更加广袤的,最好是蛮荒的大地上去,虽然我觉得可能车会出故障……我就这么到了埃塞俄比亚,然后就在这地方呆了一年。”他把烟头扔出窗外,吐出标准的烟圈来。
“你能不能滚出去抽啊。”伊凡·卡列金忍不住咳嗽。
“我真的好难受啊。”戈麦兹恍若未闻,“我已经足足三个月没开张过了……感觉每天都想死……真羡慕你还有卡洛塔小姐在身边啊。”
(卡洛塔,即Carlota,夏洛蒂Charlotte的西班牙语形式。)
伊凡一愣。
“我说啊……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虽然不是同一个地点,但是在同一个时间,夏洛蒂和伊凡一起扶着额头说,“我们完全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啊!”
两边的人都沉默了——难道他们本人难道对平时接近于打情骂俏的互动和日常完全没有点自觉吗?在这些没他们认识几天的外人看来,两人之间一直都牵连着一种,好似糖稀一样甜腻多变而又撕扯不清的关系。
“噗。”拉桑琪转过头去,她似乎在憋笑。
伊凡·卡列金鲜有地对目前的形式感到无所适从,他正在考虑该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目前的尴尬气氛。但很快就有人帮他解决了——戈麦兹突然挺直了身子,用从未有过的正经声音说:“后视镜中出现了疑似目标车辆。”
后座的两人扭头望去,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出现在他们的后方约一百米处,正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往这个方向驶来。
“行动开始。”拉桑琪对着对讲机通知所有人。
“可算来了!”山坡上的达沃特终于满意地放下了望远镜,“一组跟我往前压准备接应!二组留在原地待命!”然后一部分人以蹲伏的姿势慢慢地拨开草丛,在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中跟他朝着与公路更近的地方移动。
“伊凡,你知道怎么精准截停目标车辆吗?”戈麦兹稳稳地起步上路,他早就把引擎启动了,只是一直保持着这种待命状态。
“第一,不要这么叫我。”伊凡·卡列金对他的亲热叫法颇为厌恶,“第二,你确定要问一个连驾驶证都没考下来的人这个?”
“这其实很简单。”戈麦兹一边说,一边盯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近的面包车。“这种技术在美国执法部门的历史已有数十年,现在我就可以演示给你看。”
他有意控制着速度,那辆面包车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和他们齐头并进。
“首先,你需要行至目标车辆后方大约一英尺处的位置。”戈麦兹把着方向盘。那辆面包车马上就要超过他们了,伊凡·卡列金能从前车玻璃上清楚看到它的车牌号。
“然后,把前保险杠对齐目标车辆后胎……哦你们先最好抓稳了。”伊凡·卡列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戈麦兹猛打方向盘,车头随之急剧地朝面包车的后轮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