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桓武迁京后的千年里,象征着日本国家的菊花王朝就一直临御于京都。尽管近代以来,首都的桂冠轮到了江户头上,而大阪、神户与名古屋之间的工业走廊同样耀眼,京都也仍然保持着它的独特地位。
可想而知,千年的历史必然在这里沉淀下星星点点,而京都上一次陷入战火已是六百年前,很幸运,这些印记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
即使周围的城市一头扎入现代化的霓虹色迷彩里,日本人也依然可以在京都城内数百间点缀其间的神社与佛寺中寻求安宁。
全日本超过20%的国宝和名胜都集中在这里,东西本愿寺的参拜香火绵延不绝,金阁寺的辉煌依然垂映湖中,平野神社的樱花如梦似幻……对于大多数游客来说,对京都的第一印象就是翻不完的神社与寺庙介绍。
夏洛蒂也是如此,她又一次坐在新干线的座位上,用手机看了一页又一页京都的介绍,其中大多数都是旅游指南,那些古朴的东方建筑物看得她视觉疲劳。
她忍不住开口发问:“不是,你就一定要和这些拜神烧香的地方过不去吗?上次是埃塞俄比亚的大教堂,这次是京都的神社,就不能找个有趣点的地方吗?”
一时间没有人回应她,只因她身边的两人正推杯换盏。伊凡霸占了靠窗的位置,喝着北海道地产的酸奶酒;渡边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喝着易拉罐装的朝日纯生。两个酒鬼一见如故,这一路他们没少隔着中间的夏洛蒂碰杯,她的存在还显得有些多余。
夏洛蒂侧眼看向自己身边的新朋友,还有他颇为惹眼的蓝色挑染,他一头黑色的半长发就这么散在肩上,耳廓上的一串小银环随着他的仰头吞咽轻轻摇晃。
比起猎场时,他现在看起来潮流得多,光是那件不对称剪裁的外套就算得上新锐。而他那条走起来时会和裙子一样飞扬的武士裤,据说是某个知名的亚文化设计师的手笔。
一言以蔽之,渡边在夏洛蒂看来并不像个医生,更像是在涩谷街头追赶潮流的时代之子,没准还会有个几万粉丝的推特天天更新穿搭照片的那种。
而当这样一个人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来时,事情就变得有意思了。一边是新潮前线的渡边,一边是骄傲古典的伊凡(虽然他现在还是那副女孩样子)。而几乎没有自己风格的夏洛蒂就夹在他们中间,让本来就存在的不和谐感整个又更上了一层。
这样一个队伍能去干什么事呢?连夏洛蒂也不禁思索起来。
“这次任务可不是我挑的地方啊。”伊凡把自己喝得微醺,脸上呈现出一层俄罗斯式的酡红,“至于任务的具体嘛,你还是别打听了,真的,对你不好。”
“上次在去埃及的飞机上,你就是这么故弄玄虚的。”夏洛蒂翻了个白眼,“最终我还是在那鬼地方走了一遭,说得好像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用受这苦了似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组织语言,不然我就把你的酒扔到垃圾桶里。”
“好吧好吧!真没素质……”伊凡闻言急了攥紧了酒瓶,“我们要去一个闹鬼闹出人命的神社,还要把这个鬼给揪出来杀掉。”
“渡边,你让一下。”夏洛蒂转头说。
渡边迅速起身:“你要去洗手间吗?”在他也戴上了同款的同传耳机后,队伍中的三语无障碍对话基本实现。
“不,我要在下一站下车。”夏洛蒂坚定地说,“打死我都不会去那地方的。”
三个小时后——
渡边对着面前有些褪色的朱红鸟居浅浅鞠了一躬,这是进入神社的礼节。在神道教的观念中,名为鸟居的门框是人与神的交界,踏过它就是进入了神的领地。
伊凡有样学样,还带着已经脸色不妙的夏洛蒂。可想而知,她又一次被金钱捆扎着,不情不愿诶被无良老板牵了过来。
“欢迎,客人。”一个站在鸟居前,穿着白色上衣和天蓝色下袴的神官迎了上来,“请问是……渡边逐明先生吗?”
他看起来有些焦虑和局促,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忙不迭地把三人往里迎,嘴上止不住念叨着,脸上也现出一副安心了不少的神情。
看来伊凡说的没错,这座神社确实面临着不小的麻烦。
这地方给夏洛蒂的初印象还可以,鸟居旁的树木称得上葱郁繁盛,在深绿色枝叶的掩映中,一股属于日本的宁静神秘感扑面而来。
经过鸟居后没多久,就是一个飞檐的精致小亭,里面是一个长满了青苔的大石盆,有个时不时敲头的竹筒往盆里流着清水。伊凡说这叫惊鹿,是一种传统的日式园林装置,据说设计的初衷是为了驱赶偷食的鹿和鸟雀。
在神官拿着长柄的木盛往夏洛蒂手上倒水洗手的时候,那竹筒又一次打在下面的竹架上,把几滴水溅到她的脸上。
尽管景色宜人,但夏洛蒂并不喜欢这地方——这里的规矩真是太多了。长长的石子路只能走两边,因为据说中间是留给神明走的。伊凡又说,日本有八百万神,夏洛蒂不禁想到这些奇形怪状的神明像是挤地铁一样从路中间排队走过的场景。
“请各位自行参拜,我去请宫司接见各位。”带他们到这里的年轻神官满口敬语地说,就快步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夏洛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问道,“好像在你公司里都没人这么礼遇我。”
“你的情况不还是差不多嘛,在公司蹭我的威风,在这里借别人的光。”伊凡一边说,一边看向她身旁的渡边,“毕竟这神社还指望着全日本为数不多的退魔师来拯救呢。”
“退魔……师?”夏洛蒂一愣。
自平安时代开始,日本就不乏与妖怪和鬼灵有关的传说和逸闻,可想而知,自然也少不了人与妖的冲突。弱小的人类想要战胜强大的精怪,就只能仰仗能与之一战的人类力量。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定位,做这件事的有些人是朝廷的大将,有些是孤独的游侠,甚至还有吟游绯句的诗人。他们身上唯一的共同点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亲手诛杀过妖魔。
但,想要以脆弱并如夏花一样短暂的人类之身来战胜妖怪,需要的力量往往需要漫长的修行来交换,战胜一些强大的大妖有时甚至需要倾注几代人的生命,但同时,这种搏命的行为往往收入不菲。
就这样,在一系列共同作用下,专门狩猎超自然生物的职业在日本产生了。在日语中,消灭与惩办的行为叫做“退治”,所以这些人就被叫做,退魔师。
明治维新后,新政府把一度繁盛的阴阳道视为“淫祠邪教”而废止,其中流传下来的部分被视为民间传说的一部分,本就因时代发展而逐渐衰微的猎魔师职业更是江河日下,最终隐于大众的视野。
当发生了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时,日本人会去神社和寺庙参拜以求得平安。但如果是发生了神社也无法解决的麻烦事……那些懂行有门路的神官还是会依仗这些退魔师的能耐。
而渡边逐明,就是目前全日本为数不多的退魔师之一。就是在伊凡找上他的那天,他在本行当的暗网上接到了京野神社的委托。
预言之书找上的人果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夏洛蒂看向他的眼光顿时多了几分敬意:“渡边桑,你是不是会画符咒,或者召唤一些妖怪什么的啊,就那些很炫酷的大妖怪!”
渡边扶额:“你这都在哪看的啊。“
“大概是夏目友人帐吧。”伊凡说。
“召唤妖怪什么的我倒也不会,那是阴阳师的手艺。”渡边托着下巴,“其实,我一般就是拿着刀上去与之格斗,打赢了就好了。”
在妖怪退治的传说里,最出名的莫过于源赖光退治鬼王酒吞童子的故事。据说酒吞童子曾在大江山修筑铁皇宫,率众鬼大肆作乱。它不仅茹毛饮血大啖人肉,还常于夜间潜入京城的贵族府邸偷窃珠宝钱财,而且喜欢化作英俊少年,专门勾引附近的少女,将她们折磨杀害并吃掉。
这样的事传遍并震惊了整个平安京,就在这时,一个高官的女儿也失踪了。安倍晴明对此事占卜的结果是——被大江山的鬼怪捉去了。
奉天皇之命,大名鼎鼎的豪杰源赖光率领一支小队去讨伐酒吞童子。最终,他用毒酒让鬼王动弹不得,用一把上好的宝刀割下了它的头颅。之后,他还曾砍下另一只大妖茨木童子的手,杀死了一只名为土蜘蛛的凶残蜘蛛妖怪,这让他成为了日本传说中最为著名的退魔师之一。
从这些故事里也可以看出来,妖怪退治的活动并不局限于阴阳术式的较量。只要身体足够强健,刀刃足够锋利,其实也有与妖怪一较高下的资本。
“你就是这么……退治的吗?”夏洛蒂瞪大了眼睛,转瞬又盘算着别的事情,“要这么说的话,能打赢你的我是不是也有当驱魔师的可能?你干这一行大概能赚多少钱啊,我看看要不要跳个槽什么的。”
“喂喂喂,现任老板还在旁边呢好不好?”伊凡哼唧唧地抗议。
渡边无奈地笑了笑:“不,妖怪退治并不只是依靠体术的工作,其实……”
“连个会接待的人都没有了吗?也难怪这神社越来越萧条了。”一个尖细的声音闯入了众人的耳朵,只见一个美艳的女人从鸟居的方向走来,随手拉着一个行李箱。
她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披着一头棕色的长卷发,耳垂上挂着夸张的大耳饰,好像是某个奢侈品牌的标志。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两瓣烈焰一样的红唇更显泼辣。
这女人身上穿着一件颇显身材的米色连衣短裙,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皮衣,腿上套着一双过膝的棕色长筒靴,足有十厘米高的鞋跟敲在石板路上科科作响,看得夏洛蒂十分担心它会不会卡在路缝里。
“非常不好意思,佐藤小姐!”一个穿着红袴巫女服的女孩从渡边他们身后匆匆跑了过来。
她看起来不过初中生的年纪,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夏洛蒂刚才看见她时,她还在拿着比她都高的大扫把扫地,扫那些永远也扫不干净的落叶。
“我说啊,今川。”佐藤把行李箱顺手递给女孩,还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你在这里干了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这么不灵光啊?”
“对不起,对不起……”今川连连称是,一副懦弱的样子。她转过头来,终于注意到渡边一行人,“你们也是新来的客人吗?很抱歉招待不周……”
“这地方到底是神社还是宾馆啊。”夏洛蒂对同伴咬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