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心中,始终有一处柔软,她觉得阮梅,像极了她严厉的母亲。
……
陈萱宁毕业后,在市医院一院做规培生轮转科室的时候,犯过一些错误。
彼时她刚在医院中医部的中药房模块,开始为期三周的学习。上手第一天便抓错了药材剂量。
大学四年满满的精神医学知识,对于中医中药这块,就仅剩下“大一下学期和大二上学期有几门相关的必修课”的记忆。
那些戥秤的操作要点,在陈萱宁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揉作一团,根本不如当时同期的其他中药学实习生。
好在中药房复核的老师揪出了问题,及时阻止了这起说小不小的事故后果蔓延。
那天上午,陈萱宁勤勤恳恳地虚心观摩了许久,因为带教老师直言:“你现在还差得多。”
她自然同意接受。
只是没想到这医院里的人与人都是熟络的。
午后临近休息时间,陈萱宁被自己所属的精神科科主任叫进了办公室。
阮梅主任温柔可亲的注视,笑着唤她在对面坐下。
受宠若惊,在学校时便早就听闻过这位主任的荣誉等身,算是她日复一日的坚持里,孤海照远明的榜样目标。
“您好,阮主任。”陈萱宁敬佩地问好。
阮梅摆了摆手,递出一杯清茶,蒸汽源源不断地腾空,她端起纤手握住小啜一口,指腹触碰的烫。
“你好。”
“陈萱宁。”
和蔼、谦逊,便是她对阮主任的第一印象。
像三月春风一样的亲切温和,缓缓说:“陈萱宁,你心中有怨气。”不觉冒犯。
一语中的,咯噔贯穿了她整颗心脏。
恰逢窗外微风起,晃动开得正欢的桃花,阵阵花香微凉。只可惜几年后这桃树便莫名枯死了。
垂眉抿着嘴唇,并没有应答。
“因为自己是被导师举荐到院工作的,但现在这群人却让你去一个不熟悉的岗位规培,觉得被刁难了,委屈不服气?”阮梅直白赤裸地道明了一些事实。
陈萱宁想要解释什么,可发现根本无力辩驳。她的心她何尝不清楚。
“心气高傲是好事,可太过,便要当心月满盈亏。”
“年轻人,我不改变你的任何想法。”
“只是告知你当今趋势,未来或许你需要用到中药去调理患者的心理健康。明白中药如何调配抓取,是我的特意安排。”
阮梅主任没有多留她,甚至还在午后值班的时间内,陈萱宁慢慢走回门诊中药房。
里面值班的中药学实习生妹妹,兴高采烈地蹦出门槛,边跑边朝内欢快挥手说“再见”,迎面撞上了她,又绽放开甜甜的笑容。
“宁宁姐,下班啦,回家喽,明天见呀。”
“嗯。”
她也笑着回应。
真正往一名病人会信赖的精神科医生走去,主要是她从此静心沉淀。而不再在乎所谓成就名声。
*
百米高楼平地起,架满钢筋水泥的毛坯房绿油油幕布。她轻轻迈上楼梯,迎面的风吹来,正正好好,吹开她两边散落鬓发。
钢架上工人小心地交接,踩着细细的独木桥,进行筑楼的工作。无比熟悉的原路,她在三楼下拐弯驻足,拼命地给自己灌输知识理论。
造楼机臂手慢慢降下建筑材料,工人们默契配合着操作,互帮互助。她呆呆抬眼望着虚掩的防盗门。
一声巨响,火热的鼓掌声。
手触碰门框,半晌,用力拉开了门。
陈萱宁慢慢走进空气团团停滞而暖意洋洋的屋子。
真是,太熟悉了……
何处忽重忽轻的狗吠此起彼伏地传荡,在宁静的下午时光中喧闹不休。
她好像听见了十三岁陈萱宁悲恸的哭泣声,无助地挣扎,蜷缩抱紧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
血泊里严肃慈爱的知性中年女人,脸上的道道皱纹诉说着岁月的智慧和经验,居然嘴角还有一抹恬淡的微笑。
陈萱宁一把捂住了嘴巴,吞咽回“呜呜”的声音,情不自禁翻涌的哀痛。
“阮主任……”不信邪地固执伸出手,探向女人鼻孔。
混凝土机车搅拌着,工人驾驶卡车倒入垃圾场一堆建筑废弃物,发出“轰隆轰隆”的噪音,干燥的粉尘被弹起,随风飘进缥缈的新鲜空气,污染她周围环境被强留的温暖。
“阮主任,是我对不起你。”陈萱宁以徒弟之礼给一生敬重的师父行了最后的师礼。
双手染了满满淋漓,鲜红得钝钝戳着她善良。“凶手一定会付出代价。”“一定、会!”咬牙切齿,一把剁入半凝固的血液。
再次目睹血红的现场,她可以自嘲地夸奖自己。
她不再无措和恐惧。
一回生、二回熟吧……陈萱宁笑了。
“腹部三刀、头部四刀、脖子动脉一刀、手臂五刀、大腿小腿各八刀、心脏一刀。”听见旁边警员报着详细伤势数目。
痛从四肢百骸一股脑涌出,蔓延到裸露的手臂上粒粒鸡皮疙瘩。
吸着鼻腔里的清水,哽塞住了喉咙的窒息,她始终逼迫自己强忍着尖叫的冲动,默默自语:
“三、四、一、五、八、一”这串刻入灵魂的数字。
含泪未落被鲜血映红了脆弱的眼眶,满墙满墙的生命,张扬地歌颂着红色天然的活力,这一次刺痛了陈萱宁。
其实,
她不仅有自责,更是自私可笑地含着怨。
如同呼啸在九万里天空的高风,迟迟不能自熄。
一怨凶手过于聪慧,次次都不偏不倚戳中她硬壳下的软肋;二怨凶手清明仿镜,偏偏看穿方夏是她精心营造的诱饵。
没有差错,没有漏洞,又何来破绽?
吊车仔细地举起朱红砖块,颤颤巍巍地递给一楼底层修筑镂空墙面的工人,水泥混灰尘,像巧克力夹心一样叠合起两块砖,复如此,垒起一堵无坚不摧的墙。
陈萱宁再也忍不住这浓烈的铁锈血腥,挂着泪低头茫然地跑回原路,光明确地照出空气中弥漫的粉尘。
她冲过去,打乱了它们原本好端端的滞空。
所见皆化为虚影,太熟悉了,虽然没有那串字,但是剩下的全部全部,都太熟悉了。
陈萱宁扭头跑出了楼房,烦躁的阳光瞬间笼罩她整个人。
她却如湿答答的水鬼,狰狞苦恼地乞求逃离这方折磨精神的地界。像洪水猛兽一般不由分说地裹挟灵魂,如飓风,不可阻挡。
昏沉的巷口有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躲藏,顷刻就吸引了陈萱宁的注意力!
明明如此不起眼的不经意,躲迷藏似的存心挑衅。
她缓缓向前迈步,仿佛着了魔的全神贯注。
渐渐的,随着黑影的大步奔跑,陈萱宁同样也奔跑着追赶出去。“凶手和恋人都会重返案发现场。”
女生斑驳了泪眼汪汪,拼命伸长手,想抓住黑影的片片飘荡的衣角。
错失良机。
光滑的衣物从指尖擦过又自由扬长地高飞,明明确确的触感。
“差一点,原来就只差一点。”
陈萱宁喘着粗气,在灿烂的阳光下婆娑泪眼,模糊的死胡同末路黄墙。清醒又遗憾地看,闪烁的希望明灭寂灭。
……
……
寒冷的气息迅速浮上陈萱宁肢体,在胡同的死路里。
怔怔踟躇的茫然无措,颤抖着微微后退,腰抵上坚固的墙,夸张的质疑呼吸声,尽是红血丝的眼角还兜着饱满的泪。
熟悉的血和黏腻,奄奄一息的母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