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你别无选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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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鸣已经不止一次想过退学这件事了。

有才能,有气质,富于乐感。这是一位老师对他的评语。

可他就是想退学。

上午来上课的讲师精神饱满,滔滔不绝,黑板上画满了音符。所有的人都神志紧张,生怕听漏掉一句。这位女讲师还有一手厉害的招数就是突然提问。

如果你走神了,她准会突然说:“李鸣,你回答一下。”

李鸣站起来。

“请你说一下,这道题的十七度三重对位怎么做?”

“……”

“你没听讲,好马力你说吧。”

于是李鸣站着,等马力结巴着回答完了,在一片莫名其妙的肃静中,李鸣带着满脸的歉意坐下了。

]孟明杰翻开对应页数,读了一段这篇《你别无选择》。

作为一名非常熟悉江弦的读者,孟明杰很清楚,这是江弦的一篇新小说,从未发表过的新小说。

他抑制不住的激动。

江弦上一次发表小说还是去年的事情,在《花城》上发表了一篇《十八岁出门远行》。

那是个写给年轻人的故事。

孟明杰非常喜欢,反复读了好几遍,只觉得每次读那篇小说,自己的血都是滚烫的、炙热的。

而从这篇《你别无选择》里,也能看出小说讲的内容也属于年轻人。

因为开篇出现的这个人物,李鸣,显然是这篇小说的主角。

这是个大学生,那这个故事就老不到哪里去。

孟明杰捧着《人民文摘》,接着往下阅读。

[李鸣仔细注意过女讲师的眼睛,她边讲课边不停地注意每个人的表情。一旦出现了走神的人,她无一漏网地会叫你站起来而坐不下去。

有时李鸣真想走走神,可有点儿怕她。

所有的讲师教授中,他最怕她。

他只有在听她的课和做她布置的习题时才认真点儿。因为他在做习题时时常会想起她那对眼睛。

结果,他这门功课学得最扎实。

马力也是。

他旷所有人的课,可唯独这门课他不敢不来。

自从李鸣打定主意退学后,他索性常躲在宿舍里画画,或者拿上速写本在课堂上画几位先生的面孔。画面孔这事很有趣,每位先生的面孔都有好多“事情”。

画了这位的一二三四,再凭想象填上五六七八。

不到几天,每位先生都画遍了,唯独没画上女讲师。

然后,他开始画同学。

同学的脸远没先生的生动,全那么年轻,光光的,连五六七八都想象不出来。最后他想出办法,只用单线画一张脸两个鼻孔,就贴在教室学术讨论专栏上,让大家互相猜吧。

马力干的事更没意思,他总是爱把所有买的书籍都登上书号,还认真地画上个马力私人藏书的印章,像学校图书馆一样还附着借书卡。

为了这件事,他每天得花上两个钟头,他不停地购买书籍,还打了个书柜,一个写字台,把琴房布置得象过家家。

可每次上课他都睡觉,他有这样的本事,拿着讲义好像在读,头一动不动,竟然一会儿就能鼾声大作。

宿舍里夜晚十二点以前是没有人回来的。全在琴房里用功。等十二点过后,大家陆陆续续回到宿舍,就开始了一天最轻松的时间。可马力一到这时早已进入梦乡。他不喜欢熬夜,即使屋里人喊破天,他还是照睡不误。

李鸣老觉得会突然睡死掉,所以在十二点钟以后老把他推醒。

“马力!马力!”

马力腾地一下坐起,眼睛还没睁开。李鸣松了口气,扔下他和别人聊天去了。

“今天的题你做完了吗?”

“没有。太多了。”

“见鬼了,留那么多作业要了咱们老命了。”

“又要期中考试了。”

“十三门。”

“我已经得了腱鞘炎。”同屋的小个子把手一伸,垂下手背,手背上鼓出一个大包。

马力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他从不开口,除了他的本科—作曲得八十分,别的科目都是“中”。

李鸣跑到王教授那儿请教关于退学问题的头天晚上,突然发生了地震。

全宿舍楼的人都跑出站在操场上。

有人穿着裤衩,有人披着毛巾被。女生们躲在一个黑角落里叽叽喳喳,生怕被男生看见,可又生怕人家不知道她们在这里。

据说声乐系有两个女生到现在还在宿舍里找合适的衣服,说是死也要个体面。

站在操场上的人都等再震一下,可站了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后来才知道,根本没地震,不知是谁看见窗外红光一闪,就高喊了一声地震,于是大家都跑了出来。

第二天,李鸣就到王教授那儿向他请教是否可以退学。

王教授是全院公认的“神经病”,他精通几国语言,搞了几百项发明,涉及十几门学问,一口气兼了无数个部门的职称。他给五线谱多加了一根线,把钢琴键重新排了一次队,把每个音都用开平方证实了。

这种发明把所有人都能气疯。

李鸣最崇拜的就算王教授了。尽管听不懂他说的话,也还是爱听。

“嗯。”

“我不学了。我得承认我不是这份材料。”

“嗯。”

“就这样,我得退学。”

“嗯。”

“别人以为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我以为我不行。”

“嗯。”

“也许我干别的更合适。”

“嗯。”

“我去打报告。”

“嗯。”

李鸣站起来,王教授也站起来:“你老老实实学习去吧,傻瓜。”

“你别无选择,只有作曲。”

]轰。

孟明杰觉得自己脑袋好像被啥敲了一下似得。

“老孟,吃饭。”

来不及往后看,孟明杰放下手上的刊物,快速的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慢点儿,谁跟你抢了?”妻子责怪一句。

“.”

孟明杰没有吭声。

他脑袋里全是刚才的那篇小说,全是江弦用夸张的笔触勾勒出的那一幅荒诞的青春画卷。

但最后王教授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带给孟明杰的冲击,让他久久难以平复。

“你别无选择,只有作曲。”

在最初阅读的时候,孟明杰还不太明白这篇小说想要表达什么。

江弦把答案就埋在第一章的末尾,或者说在一开始他就讲明白了:你别无选择!

孟明杰狠狠的共情了。

他觉得自己就是李鸣,他从事着自己不喜欢的工厂工作。

他也想和李鸣一样,退学,摆脱当下的一切。

可他别无选择。

李鸣只能作曲。至于孟明杰,生活压在他身上的巨石,逼得他做不出任何反叛的选择。

他和李鸣一样,误以为自己有选择的自由,然而现实会让他清醒:

你别无选择!

你只能做一个被摆上祭坛的牺牲品,毫无反抗之力。

“想啥呢?”妻子有些奇怪。

孟明杰没有吭声,放下手上的碗,“我吃饱了。”

随后在妻子奇怪的目光中,钻进里屋,迫不及待的再次捧起1985年第4期的《人民文摘》,掀开《你别无选择》这篇小说,找到自己刚才看到的部分。

这篇小说并不长,大概三万多字,孟明杰用了两个小时全部读完。

他放下手上的刊物,掩卷沉思片刻,用手指抹了抹眼角水汽的氤氲。

“写的真好。”

孟明杰忍不住感叹。

这篇小说又和江弦此前的小说风格大相径庭,这是他未曾读过的一种风格。

然而在读完以后,孟明杰的第一反应是有些窒息。

没错,窒息。

江弦的每一个文字都是夸张的、荒诞的。

但这些文字组合在一起以后,渲染出的竟然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这小说好看么?”妻子侧头过来,“我瞧你看了半天,那么认真。”

“好看。”

孟明杰声音还有些哽咽,他长舒一口气,“把我酒拿来,想喝两口。”

“怎么了?”

“忽然想喝点。”

妻子虽然疑惑,但还是给他取来家里没喝完的那瓶酒,又拿出几个酒杯,塞给孟明杰一个。

“放俩。”

鬼使神差的,孟明杰让妻子放了两个酒杯在桌上。

他一边喝,一边回想着刚才的小说内容,难以避免的,思绪飘到了这篇文章的作者身上。

“江弦怎么会写出这么压抑的一篇小说呢?”

孟明杰脑中忽的一闪。

《芙蓉镇》首映式的事儿?《芙蓉镇》首映式上因为主要的三人没有出场,深受影迷们的诟病。

一直以来,主创团队给外界的回应都是:没买着车票。

而江弦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发表了这篇小说:

《你别无选择》

这是否意味着什么?想到这里,孟明杰不禁联想起那个传播最广的说法:

“迫于上面的压力,江弦、刘小庆、姜文三人才没能出场。”

如果事情真是孟明杰想的这样,那一切就能串联起来了!

为什么江弦不能出场?因为别无选择!

想通这一切的孟明杰渐渐有些兴奋。

他相信自己的揣测不是无的放矢。

作家的作品与他本人的经历断然是分不开的。

像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奥斯特洛夫斯根据自身经历所写成的。

类似的还有《简爱》,来自作者夏洛蒂的人生。

《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每个角色几乎都照应了歌德和他身边的人。

马尔克斯更是在自传中提过,他把作品拿给亲戚朋友去看,大家会七嘴八舌的聊书中的谁是现实中的谁,哪个故事情节来源于哪个具体的事件。

每部作品都是作者的明文密码,而他的人生经历则是解码规则。

放到古诗词当中,在诗词中潜藏自身经历的事情就更多了。

虽然后世文学界系统的划分出了“经历型作家”和“虚构型作家”两个相对立的派别。

但虚构型作家仍是难以将作品完全从自身脱离,总会找出来那么几道蛛丝马迹。

孟明杰艰信,《你别无选择》正是江弦将自信的无奈和无力,写入了作品当中。

这才将情感写的浓烈至力透纸背!“错怪他了!”

孟明杰满心歉疚。

看完这篇《你别无选择》以后,孟明杰反应过来。

这段时间,他对《芙蓉镇》主创团队的指责,真的是冤枉了他们。

他们也是受害者。

他们也别无选择!

“咕咚。”

孟明杰一杯酒灌进喉咙里面。

想了想,又给另一只空酒杯里倒满酒。

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碰一下。

“媳妇,明天咱去看《芙蓉镇》吧。”

燕京师范大学。

“苏童同志,经编辑部认真审阅,您的短篇小说《桑园留念》暂不适用于本刊.”

苏童把信折起来,有些失望。

22岁的苏童,已经发表了一些诗歌作品,还在《青春》和《青年作家》上发表了两篇小说。

但直到前段时间,他才创作了自己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短篇小说《桑园留念》。

只可惜,这篇小说因为显示出先锋派小说的某些特性,对于看惯了现实主义小说的文学编辑来说,稍微有些前卫,于是接连四次被退稿。

对苏童来说,这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又没过?”

在收发室工作的同志,早已认识苏童这个怀揣着文学梦的学生。

“改改呢?改改说不定能行。”

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把一份最新期的《人民文学》递给苏童。

“不行就先看看人家怎么写的嘛,看看人家怎么就能上《人民文学》,多看看不就会了,先借你,回头给我送回来。”

“嗯。”

苏童内向的点点头,揣着杂志回到自己的宿舍。

“怎么样啊?”

“过稿了没?”

室友们好奇的打听。

“没。”

苏童摇了摇脑袋,倒也没多难过,经历过太多退稿的苏童,反而看开了。

他自己觉得小说写得不错,退稿一定是他们的失误。

想通这一点,他坐在床上,翻出人家给的那册《人民文学》,1985年的第四期。

“哟,还是最新的。”

苏童哗啦啦翻开,很快注意到《人民文学》的刊首语中,居然写了这样一段话:

“斗胆”在排头位置刊发这样一部用“闹剧的形式”反映“当代青年的奋斗、追求、苦闷、成功和失败”的破格之作,是为了打开渐趋僵化的办刊模式,改变读者心中《人民文学》的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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