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璃月第一次见到千亦,是在天册廿四年的初春。
那日,龙城关下了一场雨。
淅淅沥沥的烟雨中,少年站在城头,左手提着秋水雁翎刀,肩上趴着只酣睡的小兽。
与周围一众擐甲持戈的将士不同,少年只穿了件雪白轻衫,寒风一吹,清瘦挺拔的身影便被冷雨描摹而出,单薄得像是柄插在城头的刀刃。
苏璃月并不知这个少年就是后来平定了九州战乱的“天刀如雪”。
此际,她只觉得后者清冷的身影在一片甲胄中有些惹眼,甚至于惹厌。
因为如今乃是妖魔横行、九州罹难的战乱年代,在战场上不穿甲胄可是大忌!此刻就连修为已至第七境的神将李余年,都披着青鳞鱼龙铠,他一个看起来尚未及冠的少年有何资格不穿甲胄?难不成他的修为比神将还高?
苏璃月自是不信这个少年有多高的修为,在她看来,后者多半是与她一样来龙城关历练的弟子,因为有些不为人知的关系,所以不用站在队伍中。但这少年显然误把关系当作了实力,竟在战场上只穿一件单衣,实在有些不知死活。
如苏璃月这般揣测少年身份的,还有其他一众来龙城关历练的弟子,且大都觉得少年过于托大,不过一旁的神将李余年对此都未曾置言,众弟子再怎么猜也只敢在心中嘀咕。
忽然,就在众弟子胡思乱想之际,一直望着远方的李余年目光一凝,口里吐出两个字来:
“来了。”
话音刚落,整个大地便悄然颤抖起来。
先是地上的石子不住的跳动!
随后,众弟子的法器惊起一阵嗡鸣;
再接着,远处连绵的山脉也晃动不止!
等到众弟子稳住身形,一道横贯十数里的狂潮,已越过远山,朝龙城关飞速涌进!
这狂潮非江非河,而是由难以计数的妖魔,裹挟着泥浆、草木、煞气,以及无辜生灵的血肉所形成的妖魔之潮。
初时还不过是一道黑线,只是数息功夫便铺陈开来,化作一片浩浩汤汤,衔山吞峦的狂澜!
而此际,在层层雨幕的遮掩下,这狂澜更是声势惊人,乍眼看去,竟如一汪横无际涯的茫茫大海,朝着龙城关汹涌卷来!
龙城关巍然三十丈,绵延数十里,是鸿域最牢固的要塞之一,但在这滔天巨浪面前,却仿佛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顷刻间便会被碾作碎片!
面对这骇人景象,城墙上数万将士却无一人露出畏惧之色,更无一人的兵器被震出声响,一眼望不到边的龙城关上,一时间只有冷雨落在兵器上的泠然之声。
然而初次见到妖魔之潮的各派弟子却有些不堪。
短短数息之间,有的已冷汗淋漓全身发颤,有的则将法器捏得咔咔作响,还有的满脸恐惧不自觉地后退……
突然,一道寒冷的场域笼罩过来,众弟子如同被冰封了一般,全都动弹不得。
数日来带领众弟子学习阵法、军纪的统领转过身,目光如电:“你们,还有谁记得登城之前我说过的话?”
众弟子一片沉默,无人作声。
“怎么?没一个人记得?!”
“禀大人,是令行禁止!”苏璃月大声回答。
“很好!”统领看了一眼面色镇定的少女,微微点头,“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怂包,还有人记得我说的话,既然如此,我可曾下令让你们乱动?神将和将军可曾下令让你们乱动?!”
众弟子再次沉默。
统领指着身后滚滚妖魔狂潮,声音愈发严厉:
“大敌当前,你们看得见敌人,敌人自然也能看得见你们,未战先怯,自乱阵脚,这就是你们作为人族第一次面对妖魔的骨气?!
“畏惧人皆有之,但畏惧不是退缩的理由,而是勇气的根源!
“你们身前这数万士卒,没有一个修为超过第二境,而你们修为最低者也是第二境,他们能做到半步不退,为何你们做不到?!难道他们修为比你们高?难道他们不是血肉之躯?难道他们就无惧死亡吗?!
“记住你们刚来时,神侯告诉你们的话:吾等身后,即是家国!”
说罢,转身而去,寒冷的场域也随之消散。
众弟子恢复了行动能力,但全都静立着,无人乱动。统领方才的话虽然难听,却也骂醒了他们:从妖魔祸乱九州开始,人族经历了三百年的鏖战,其实所有人都明白,一退再退之下,早已无路可退,今日他们不为龙城关而战,来日便是他们的葬身之时。
苏璃月是少有几名一直颇为镇定的弟子。
倒不是她修为高出众人多少,而是她在去年之时,已去一处要塞历练了数月,对妖魔之潮早已司空见惯。
她知道妖魔之潮固然可怕,但人族的要塞关隘更是固若金汤,尤其是如龙城关这样经历三百余年攻袭的关隘,绝非眼前这等层次的妖魔之潮所能撼动的。
只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站在最前方的那个白衣少年居然也纹丝不动,甚至肩头上趴着的小兽还在呼呼大睡。
是被吓傻了还是强装镇定?
少女暗自臆测着,然后便见训斥众人的统领走到了少年跟前。
这是终于发现这个漏网之鱼了吗?
苏璃月心中一阵窃喜,正要看那少年如何被训斥,却见统领忽地一抱拳,行礼道:“多谢千将军方才出手,没让这帮小崽子丢人。”
“……”
苏璃月呆在了原地。
后面少年再说了什么她已完全听不见,茫然的心间只盘旋着两个词——
将军?
出手?
原来方才用“界域”镇住众人的是这少年,原来这少年竟是龙城关的将军?!
可是,界域不是神将才有的吗,为何这个少年也有?
就在苏璃月思绪凌乱之际,一名头戴紫珠盔的统领闪身来到神将李余年身前,抱拳道:“大人,‘十方绝徼阵’已探明:此妖魔之潮广十二里、纵十五里、高五十丈,前为疾风妖狼三里,而后八目妖蛛二里,而后巨牛魔族五里,最后为煞魔族二里,何等煞气尚不得知;其上为蚀骨飞蚁十丈,再上为吞金妖鹫三丈。
“妖魔之潮中另藏有三头锁冥、一名杀魔族,品级皆为五品将级。
“初步判定为丁级妖魔之潮,建议以兑、震之道御之。”
李余年听罢,望着雨幕中已奔行至十数里外的妖魔之潮,微一沉思,随即便持玉虎兵符喝道:“众将士听令,开丁级青龙大阵,守卫龙城关,由本将掌阵;
“开诛邪大阵拒敌,由唐远掌阵,岳山行率部曲掌兑位,张震南率部曲掌震位,兑位先行,震位其后。
“余者守于原地听调!”
众将士齐声称诺,正要按部署行事。
这时,一身白衣的少年却转过身来,他看着李余年,双眸映着千山烟雨:
“大人,丁级青龙阵不够,应以丙级应之;此外,诛邪大阵还须开坎位随于震位之后。”
少年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变色,一些还不知道少年身份的弟子,更用看白痴的神情看着他。
但李余年只是微皱眉头,问道:“为何?”
“因为煞魔族的煞气是狂煞,妖魔之潮的纵长应是二十里,有五里为独角燚狼,被隐形蝠掩去了气息和踪迹。因此丁级不够,且须开坎位。”少年有条不紊地解释道。
“可是千将军你是如何得知?”没等李余年发话,执掌十方绝缴阵的统领已经忍不住开口。
“因为我看见了。”少年淡淡地回答。
“你看见了?!”统领一脸的不可思议。
要知道“十方绝缴阵”自被开发以来,一直是人族在战场上的倚仗,它不仅比神将的神识探测的范围更远,也更精确,连数十里外有多少树叶、多少蝼蚁都可探知,但现在对方却说他看到了连“十方绝缴阵”都无法探明的事,这让他如何相信。
李余年显然对此也有些怀疑,因为“十方绝缴阵”从未出过差错,而且连他也无法感知妖魔之潮弥漫的是何等煞气,修为尚不如他的少年又凭什么判断?
看着已涌至十里外的妖魔之潮,李余年摇摇头,正要按先前的计划下令,云层之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余年,听千亦的。”
李余年神色一怔,连忙抱拳道:“是!神侯大人!”
随即便举起兵符下令:“再传本将令,青龙大阵升至丙级;本将兼掌诛邪大阵,唐远将军率部曲掌坎位,随震位之后,何时发动听本将命令!”
一众将士见神侯发话,也不再多言,纷纷领命而去。
苏璃月等历练的弟子暂时没有分配任务,待在原地,但从表情来看,更像是被冻在了那儿,一个个仍保持着目瞪口呆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