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包产到户会议风波(1 / 1)
腊月初三,礼拜天。
海滨这种海边城市,夏天有清凉海风舒服,可到了冬天还是有海风,这次可就不是清凉了,是潮湿冰冷。
红星场给钱烈放了两天假,礼拜六和礼拜天他都休息,这样家里人多,钱进就决定下乡一趟。
这次有正事。
他找单位借了一辆小货车,晃晃悠悠的赶到了红星刘家生产队。
生产队蜷缩在海边褶皱里,一座座低矮的渔家石头房顶都覆了层薄薄的新雪,海风呼啸吹过,屋顶上的雪被撕扯得斑驳陆离,像一块块腌坏了的咸鱼皮。
很丑。
天气恶劣,小货车喘着粗气,顽强地碾过一条条坑洼不平的土路终于开进了村。
驾驶室里,钱进裹着件半旧的军绿色棉大衣,还是被冻的脸色发青。
司机这活在冬天不好干。
雪天路滑不好跑,几十公里的积雪土路,钱进愣是跑出了长途跋涉的疲惫。
更别说驾驶室四面漏风,把他给冻了个够呛。
本来半个小时车程,他足足跑了一个半小时,主要是后面车斗里有好东西,怕颠簸的好东西。
想到这里他透过后视镜往后看,车斗用厚厚的旧帆布和草帘子捂得严严实实,隆起几个神秘的轮廓。
这在冰天雪地里还挺应景,像是伺机而动的巨兽。
今天天气不好,他叹了口气,尽管没下雪,可是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一场大雪。
奈何他现在特别忙,分身乏术。
刘旺财老早之前就托了来生产队取鱼丸和豆腐的队员给他传话,让他来队里一趟,说是有要紧事找他。
红星刘家生产队确实要办一件要紧事。
包产到户!
这事不能拖,所以钱进这个礼拜天有空,即使天气不好他也得下乡了。
海边空气冷冽而潮湿,弥漫着海腥味和家家户户烧火灶带出来的柴火烟味。
小货车开进生产队,钱进扫视着这座熟悉的渔村。
寒风萧瑟,整个村庄在严冬的沉寂中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和迷茫。
上工的社员老远就听到了小货车的引擎轰鸣声,他们去通报了刘旺财。
于是等钱进抵达生产队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有一行人在等着他了。
刘旺财站在最前头,他穿着一件磨得发亮的棉袄,双手拢在袖筒里,冲着钱进一个劲的挥手,老脸上挂的全是笑容。
会计刘有余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帽,双手拢在袖筒里不住地跺脚。
妇女主任王秀兰裹着红头巾,围巾角在风里乱飞,另外还有几个不太相熟的社员,一个个缩着脖子,像一群挨冻的鹌鹑。
“钱总队可算把你盼来了,这鬼天气,你一路上遭罪了哇!”刘旺财一见钱进跳下车便连忙迎上去,他用粗糙的大手抓住钱进冻得发僵的手使劲摇晃,热情如火。
钱进哈出一口长长的白气:“老叔你这话就客气了,咱不废话,车上有东西,叫几个壮劳力,搭把手卸下来,别冻坏了。”
众人顿时开心又好奇地围上去。
刘有余抄着手乐呵:“钱总队你说你来一次就要捎一次的好东西,这干啥?这叫我们欠你多少人情?”
王秀兰给他拐肘:“快别说好听的了,钱总队要是跟咱算这个,人家还能给咱队里送东西?”
刘有余嘀咕说:“那是钱总队敞亮,人家可以不说,咱不能当理所当然!”
刘旺财回头哈哈笑:“会计这话说的好,是这么个事。”
刘有余顿时抖擞起来。
帆布和草帘子掀开,露出的东西让围拢过来的社员们眼睛都直了。
成捆成捆透着崭新蓝光的厚塑料布堆在四周,风一吹猎猎作响。
好几台涂着防锈黑漆的船用柴油发动机被包裹在中间,它们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让社员们眼睛一亮。
这是好东西!钱进之前送过两台船用发动机,然后队里便有了两艘机动船。
靠这两艘机动船,今年渔获实在可观,一年捕捞量比过去三年五年还要多!
不过今天最引人注目的是几个钉得严严实实的大竹筐。
里面传出细弱却密集的“叽叽喳喳”声,王秀兰上去揭开一角,是毛茸茸、嫩黄一片的鸡苗。
它们拥挤在一起,传递着微弱却生机勃勃的暖意。
“哎哟老天爷来!这么多塑料布!”
“鸡崽子!大冬天哪来的活鸡崽子?”
“又有发动机?哈哈,这下子好了,咱队要变成机动船大队了!”
议论声瞬间压过了风声。
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尤其是在一个偏远的渔村,简直是难以想象的财富。
钱进搓搓手说:“别光说,先把东西搬下来,尤其是这些小鸡苗得小心,赶紧找个暖和的仓库给放进去,不能冻着它们。”
刘旺财赶紧招呼他:“会计你留下带队收拾,走,钱总队你跟我进屋去暖和暖和。”
塑料布先被卸下来,有社员瞪大眼睛新奇的问:“这塑料布真大呀,干啥用的?”
王秀兰说道:“这还不知道?塑料布用处大了,裁剪开能封窗,不裁剪能盖粮食……”
“这是用来修储水池的!”刘旺财猜出了钱进送来塑料布的真实用意。
钱进点头。
刘旺财高兴,拉着他进办公室:“快,进去烤烤火,喝两杯茶水,这天去是真冷。”
生产队部里确实暖和,但窗户紧闭空气质量不行,钱进进去后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不过炉火烧得很旺,发出噼啪的轻响,钱进坐下烤火,忍过了空气里的烟味和煤烟味后,身子很快暖和起来。
刘旺财坐在他旁边,看起来有点愁眉苦脸。
钱进问道:“怎么了,老叔?不愿意见着我?怎么我来了还皱着眉头呢?”
刘旺财听到这句玩笑话后总算笑了起来:“我要是不愿意见着你,还三托两请的把你叫过来干什么?”
他咳嗽一声,痰音十足:“现在改革开放了,队里工作不好干了,社员们心思飘啊,大家伙都听说包产到户的事了……”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他低下头开始抽烟。
钱进自然明白。
很多社员也想红星刘家生产队将大集体改制为包产到户,肯定有不少人想要大包干了。
就在他们的沉默中,刘有余、王秀兰和几个人进来了。
刘旺财给他介绍了一下,这几个人是队里的党代表和社员代表。
他请钱进过来就是想谈谈生产队改制问题的,所以昨天从来取鱼丸和豆腐的突击队队员口中得知钱进今天会来,他一早就把开会的主体人员叫齐了。
此时大家落座,气氛凝重。
略有些不安。
土炉子烧着劣质煤块,烟雾缭绕,气味呛人。
老少爷们不是旱烟卷就是老烟袋,他们一个劲抽烟,钱进一个劲的抽二手烟。
钱进看向几个被推选出来的党代表和社员代表,看着他们脸上弥漫的风霜和惆怅,不免心有戚戚焉。
老百姓苦了太久了。
是该过点好日子了。
没人说话,他先开口:“刘队长,我明白你们找我来的目的,咱们开会吧,你们先开始议题。”
在生产队掌舵二十多年的老队长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开会是一件难事。
他抬起头往外看了一眼。
冬日的上午,天气阴沉。
心情也阴沉。
“咳、咳咳!”老队长先咳嗽两声,又拿烟袋锅子在那坑洼的桌面上用力磕了两下。
“都是自己人,不废话了,今儿个把大伙弄过来,不为旁的,就是那一桩事——大包干!”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躲闪地看向斜对面坐着的钱进。
钱进冲他点点头:“刘队长,您说吧。”
刘旺财此时有些茫然,又有些恐慌,因为他知道有未知在等着他。
面对平静淡然的钱进,他忍不住当场求救:“钱总队,你是城里的领导,见得多识得广,关于大包干这件事,你肯定懂的比我多……”
有个强壮魁梧的社员代表忍不住说道:“队长,你啥时候变得这么磨磨蹭蹭的了?要不然叫我来说吧。”
“现在我丈人他们生产队搞了大包干,船、网、海滩都包下去了!嘿,钱总队你是没瞧见,他们社员分家以后那干劲儿真是邪乎!”
“他们是秋天刚分家,现在还看不出粮食啥情况,可分了渔船后,打渔的那些人家是真拼命,那渔获量打着滚地往上翻!俺们这儿呢?”
王秀兰不高兴的说:“贰角,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你是队长了?”
贰角要反唇相讥。
刘旺财阴骘的眼神看了过去。
老队长的威风还是有的。
贰角低下头嘀咕两声不再说话,可是看表情就知道还不服气。刘旺财叼起烟袋杆想抽一口烟,但咂巴一下子后才想起来,烟袋锅里还没有烟丝呢。
这样他一边塞烟丝一边说:“就是这么回事,现在队里头都翻天了,吵成一锅滚粥。”
“钱总队我先问问你,这‘大包干’,真就比我们这碗‘大锅饭’香么?”
“拥护它的,蹦得老高,把反对的全骂是‘懒汉’,说他们光想着出工混日子,躺着等分粮。”
“反对的呢?嗓门儿也不小!”
“他们指着要搞大包干的人鼻子骂,说这是开了倒车,是要挖集体的墙角、是要当社会的破坏者,是要‘单干’搞旧社会地主那一套!”
“现在村里的年轻人也被卷了进来,分成了两帮,天天碰面,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亲兄弟都红脸!”
“钱总队,我叫你来是没法子的事,你给俺队里掌掌舵,你说我们红星刘佳这船到底往哪条道上开啊?”
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只剩下焦虑和茫然,眼神直勾勾地望向钱进,期盼着能从那张平静的脸上得到明确的答复。
钱进坐在靠窗一张掉了漆的破椅子上,静静听着。
听完刘旺财这番话,他没马上开口,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刘旺财终究是老了!
生产队平时有他帮衬发展的好,刘旺财还能镇得住场面。
如今出现根子上的大乱子,他害怕担责任,在这件事上犹豫了。
不过也不能怪他,实际上现在神州大地上不知道有几千几万个生产队长跟他一样在犹豫、在彷徨。
钱进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还是问道:“刘队长,你自己的意思呢?”
这问题像根针,一下子扎穿了刘旺财故作镇定的表象。
他那张老脸更加皱缩了,毫无往日的威严果敢:“我说实话,钱总队,咱不是外人,我不怕你笑话,现在我心里头是真乱得慌啊!”
“大包干,我说不清这路究竟好是不好,我是队长,盼着队上好,盼着家家碗里的糊糊能稠点儿。”
“可这、这万一一步走岔了道儿,我就成了队里的罪人啊,玩一再被上头抓了典型,那整个刘家祖祖辈辈攒下来的这点脸,就全没了啊……”
他抓起烟袋锅子点燃了狠狠嘬了一口,辛辣的烟火气似乎呛到了他,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弓起的脊背像一座快要垮塌的山梁。
“队长,这有啥说不清的!”一个沙哑却高昂的声音猛地炸响,压过了咳嗽声。
这次不是贰角,是个叫王大栓的中年汉子,整个矮壮结实得像口铜钟。
他豁然站起,粗糙的巴掌“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里茶水晃荡了起来:“钱总队你在,正好评评理!”
“咱不说远的,就说俺家里,一家五个劳力,全是能使劲、舍得使劲的好劳力,天天跟着大帮哄地里出工,可年底工分一分,换的粮食还顶不上一家人的肚皮!”
“为啥?就为那些混工分的懒骨头拖累着!”
“队长你瞧瞧西头瘸子,妈的,这不能干,那也干不动,可出工一天,他一个工分落不下!”
“凭啥?就凭他‘困难户’?凭他按人头分?他那份粮,是地里刮来的泥巴变的?还是咱大伙裤腰带勒出来的血汗变的?”
“叫我说大包干有啥不好?包到户,谁想多收粮,就往死里干,自家地里的汗珠子自家地里收成,谁饿肚子怨不得旁人,这叫天公地道!”
他胸膛剧烈起伏,喷出的唾沫星子到处飞。
“放屁!”话音未落,一声更加粗糙的吼叫像锤子一样砸了过来。
是党代表刘旺福。
刘旺福也站了起来,指着王大栓的鼻子,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枝,声音拔得又高又刺耳:“王大栓,你个上门女婿你要翻天啊!什么天公地道?你那套歪理,就是赤裸裸的复辟、是搞分裂!就是旧社会时期那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臭烂思想又钻出来了!”
“包下去?包下去那是啥?跟过去给地主扛活计有啥两样?分田到户?你咋不直接说单干?红星生产队是个集体!”
“这个集体,是几代人的命和汗换来的!你……你今天要拆集体,那就是自绝于人民、就是破坏分子!我……我第一个就不能答应!”
“你个老糊涂,睁眼瞎!”王大栓梗着脖子怒骂回去,“啥破坏?大锅饭吃垮了才是真破坏!守着穷是光荣?我看你是脑子生锈了,让穷日子灌成榆木疙瘩了!你……”
“呸!你就是被享受的糖衣炮弹打中了心肝肺,见钱眼开!”又有个叫刘结实的汉子跳了起来,要不是旁边人死命拽住他那件油光黑亮的旧棉袄袖子,他能扑过去。
“你那点私心杂念全晒出来晒黑了,这是忘本!你忘了当年饿肚子啃树皮的光景啦?忘了是谁领着咱们从泥坑里爬出来啦?”
“没有国家,没有集体,你王大栓早就饿死八回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是集体喂饱了你,你敢拆台……”
“啥拆台?我也是为了叫咱们社员都过上好日子。”王大栓寸步不让。
又有几个支持分包的年轻社员代表忍不住帮腔。
有人喊着“谁勤快谁吃干的,懒汉就该去喝西北风!”
有人叫着“抱着穷酸规矩当宝贝,饿死娃子你们才心疼?”
刘旺福这边被戳到痛处更加暴跳如雷。
他猛地甩开拉着他的同伴,抖着手几乎要点到几个年轻社员的鼻尖上:“小兔崽子!轮得着你们放屁!”
“你们就瞎瘠薄折腾吧,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到时候哭爹喊娘都没门!”
王秀兰和另外两个汉子站起来助阵,喊着“红星刘家是老队长他们老一辈拿血建立的根子,不能败光”之类的话。
一时间,浑浊的办公室里炸了营。
拥护“包干”的、坚持“集体”的,两派人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对方鼻子叫骂。
“懒汉!”
“破坏分子!”
“复辟!”
“穷光荣!”
“挖集体墙角!”
“想当二地主!”
各种平日里社员间红脸都极少使用的激烈词句,此刻像一把把粗粝的砂子,混在飞溅的唾沫里,朝对方脸上狠狠摔过去。
声浪越掀越高,几乎要顶破这低矮的屋顶。
嗡嗡的声响被狭小的空间压缩激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桌子在拍打下呻吟。
搪瓷缸被震得咣当作响。
刘旺财没有管这个混乱场面,显然,这场面之前在生产队已经发生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已经累了。
他看向钱进。
钱进翘着二郎腿笑眯眯的看热闹。
跟看戏似的。
这把刘旺财和刘有余给整无语了。
领导,你得上阵啊。
看到钱进没有出手的意思,刘旺财忍不住了,大巴掌往桌子上一拍,“嘭”的一声闷响如同惊雷炸裂!虎瘦余威在。
老队长在队里还是有威信的,他现在是自己对未来走哪条路犹豫不决。
所以他一旦发火还是很能震慑住社员的,整个沸腾的吵闹声被他的巴掌硬生生斩断。
所有人,无论是跳脚骂人的,还是拍桌子撸袖子的,都像被一根无形的钉子狠狠钉在了原地。
钱进乐呵呵的看。
一群人表情瞬间定格:
王大栓还张着嘴,贰角嘴角有白沫;刘旺福浑浊的老眼圆瞪着,僵硬的指向还未放下,王秀兰掐着腰在骂娘……
钱进抬起手说:“继续吵,继续嚷嚷,原来你们刘家人是这样一群能内讧的人?”
“唉,我也算是瞎了眼,以为你们刘家人团结,所以一个劲的帮你们找出路,算了,你们有能耐干仗,还是自己干吧。”
说罢,他站起身就要走。
这把满屋子人吓尿了。
钱进什么意思?不管他们了?刘有余嗖钻出去,跟平地里飞出个大黑耗子似的,死死拽住钱进赔礼道歉。
刘旺财看向吵架双方更是目眦欲裂:“你们这些畜生!”
所有人迅速收敛了脾气,从怒目金刚变成了乖巧小媳妇:
“钱总队,别,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不是内讧,这绝不是内讧,钱总队,我们、我们就是闹着玩呢……”
“大家这不是辩论吗?领袖同志说那个真理、真理不辨不明。”
“对对对……”
钱进被拽回来,却没有坐下。
他笑眯眯的看向众人,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笑容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酷。
屋里落针可闻。
他伸出手指划拉了一圈,说道:
“全坐下。”
所有人一下子坐下了。
钱进冷冷的扫视着他们说道:“从现在开始,这个会,由我来主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