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4章 雷暴(七)(1 / 1)
也是在击败女真人之后的这两三年,华夏军才开始从军政府往普通政府做转变,如今各个部门的中高层,基本都是军方背景。彭越云西军出身,如今进了纪委,笔杆子工作烦闷时,每日里便得练块做消遣,徐少元这边秘书处出来,进了土改工作组,早晨的第一件事,仍是出操。
双方原本的对峙,两个人情绪激烈,其他人还有些克制,但随着彭越云这个顶头上司的怒吼,小组这边其余人的情绪也爆了。站在前方的几人朝着对面扑出,对面几名身形高大的士兵便也准备动手。
徐少元此时也看清楚了来的人:“彭越云,你……”
视野一侧,汤敏杰松开捂住额头的手,也是陡然站起,他叫了一声:“小黄!拦住他!”小黄是组内此时距离彭越云最近的一名成员,听得汤敏杰这声暴喝,一个激灵,转身朝彭越云阻挡过来。
“你给我滚开!”彭越云将对方推开。
汤敏杰从人群里走向前方,不忘朝旁边挥手:“给我下了她的锄头!”指的自是程敏那边。
来到第四小组两个月,汤敏杰在组员心中已经有了威严,但组员小黄又怎么可能真的挡住彭越云,将对方推开之后,彭越云一个箭步冲向对峙的中心,这时候锋线上已经动起手来,徐少元身材高大,将两名正在挥拳的士兵拖了回去,口中大骂。
彭越云才冲进来,想要动手,一只手陡然抓住了他的衣襟,他力气大,将对方拖得走了一步,但随即不敢再动,因为那手上沾了鲜血,正是此刻额头上仍在流血的汤敏杰,他的身形偏瘦,力气也不算十分大,眼镜的一只镜片裂开了,文弱且狼狈,但站在众人中间,揪住彭越云,仍在大吼:“都住手!住手!”
随即,对面有人“啊——”的大喊。
汤敏杰的眼睛眯了眯,身体试图往前,但被揪住衣领的彭越云朝旁边横了一步,抬起手臂挡在头上,嘭的一声响,对面那火气巨大的年轻军人抡起的凳子在他身上爆开了。彭越云站着不动,眼也不眨。
那边,徐少元将那年轻军人的后背揪住,朝着后方抡在了地上,哗啦啦的撞开几张桌椅,之后再猛的一脚将旁边另一名自己的手下踹飞。
门外的雨在这激烈当中似乎停止了一瞬,随后继续飘飞。大厅里的众人看着这一幕,有人轻轻吹了声口哨。宾馆的卫兵没有上来,就在旁边看着——他们也是老兵,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大概能追到侯五那边,知道这些军人上头的时候不好拉架,容易把自己卷进去,要等到打完了,统统抓军法处。
林静梅只在丈夫挨打的那一瞬间,眯了眯眼睛。
彭越云站在那里,他被汤敏杰揪住,便不动了,背对着徐少元等人,这时拍打后脑,大喝了一声:“再来啊,再照着这里来!”被汤敏杰猛的用力,拖去了身后。
大厅内犹有身影走动,不远处有人出来,看着地上的狼藉,问道:“哟,怎么了?我远远的就听到,这是谁惹咱们方诚小兄弟……呃……呃……”
这恰巧出来的身影,便是林丘,他在商务部还算是林静梅的上级,最近一年多颇受重用,突出一个长袖善舞,这一次许多人被调集回成都,也不知道他是跑过来拜访谁。然而贸然出声,话没说完,看见彭越云、林静梅,便知道事情麻烦了,恨不得缩回去。
这时候也只好小心地摸了摸下巴,缓解尴尬。
两边都有人制止动手,彭越云挨了打,情况更为复杂,双方的人停下了互殴,身上染血的汤敏杰站在中间,示意两边克制。而那边地上,被掀在桌椅堆里的年轻军人仍旧在第一时间爬了起来,他口中大喊:“我不怕你!我不管你有什么关系,我今日要讨个公道!”
徐少元逼近他:“有你这么讨公道的!?”
“讨不了公道!我讨他一条命!我方诚一命换一命!”
“我彭越云跟你换!”彭越云站在汤敏杰身后吼,想要站出来,又被汤敏杰挡住。
“亏你还是个军人!”徐少元一脚将那方诚踹飞在地上。
方诚捂着肚子:“是军法不公!他们不公道!徐组长你见过我哥,你们都知道我哥是什么样的人!”
这边汤敏杰左手伸着,右手继续捂额头,此时开了口:“你哥是谁?”
“我哥是方陆!汤敏杰就是栽赃他、踩着他的事上的位,装什么惺惺作态!还是说你们这些人,吃惯了自己人的血,已经忘记自己害了多少人了!汤敏杰!就算你掌着权力我也不怕你——”
“什么方陆!哪里来的。”彭越云站出来,“你说清楚老子再办他一次!”
“我哥已经死了!你再办啊!你办我方诚就行了!”
“行了。”汤敏杰将彭越云推回去,向周围摆手,“行了。”
之后坐回凳子上。
他挨打之后本是迷惑,此时弄清楚了缘由,倒也没什么怨气,只是情绪复杂。
因为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他回到华夏军后,本就履历神秘,许多的记录语焉不详。方陆在文普县的土改问题倒是有详细陈述,但他为担下罪责自杀,此后汤敏杰升迁进入纪检,其余人偷偷调查起来,得出他因为检举方陆因此升官的结论,也是有一定的道理。
再往后追索,可能就要追到彭越云这边,这就更加的说不清了。
徐少元走近方诚:“你兄长的事情,上头是有结论的。”
“我不信上头的结论,上头的结论没有说明白!”
“那是因为方陆为了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自杀了。”
“我不信,我哥是个无私的、伟大的人,他就是被……”方诚指向汤敏杰这边,“他就是被这些想要升官的、想要找垫脚石的人栽赃出卖的!他的上头,还有皇亲国戚——”
“你说什么胡话!”徐少元打断他。
彭越云那边也陡然瞪大了眼睛。
“我就是要说!有什么好怕的!我方诚行得正站得直,有种来查我啊,我方诚一生,干干净净,我的津贴,每个月都给了那些战友的孩子——现在我还要给我哥的孩子了,来!来查我啊!汤敏杰,我方诚这辈子或许没什么前途了,我也不要前途,但你盯不死我,我就盯死你!”
雨声沙沙,彭越云想要说话,但被汤敏杰死死的揪住了衣服,一直听到这里,汤敏杰才开口道:“好。”
他道:“我会好好查你,你来盯我,我来盯你,这样很好。”
他的话语简洁而冷冽,对面年轻的军人站了起来:“好啊!你说的,我会盯死了你,我一定会把你背后的脏东西给查出来!”
“你说谁是脏东西呢!”彭越云站出一步,又被无奈地拉回去。
徐少元朝方诚道:“我盯你个大爷,方诚你以为今天的事情这么就算完吗?”
“是不算完。”一旁看戏的卫兵以及宾馆的卫兵班长走出来了,只是他才说了这句,一旁的林丘走上前来:“是不算完,打烂的瓶瓶罐罐要赔啊。”他一只手搭在那卫兵班长的肩膀上。
徐少元看看那边:“是,是得赔,我们赔。”
那班长看了看身旁,见是林丘,此时蹙了蹙眉:“这不是小事,各位英雄,见血了……”
这边汤敏杰却开了口:“只是误会,额头上的口子是我自己摔的,我不追究。”
人群中程敏几乎又要骂起来,那边林丘倒是猛的鼓掌:“这、这这……这就好了嘛!一场误会,是不是,老孙,都是自己人……当然,这位……这位兄长,摔成这样,老徐你们也有责任,汤药费要负责的啊,还有眼镜,哈哈哈哈……”
他如今算是成都的风云人物,嘻嘻哈哈的出来,打个圆场,徐少元便也揪着方诚的衣服,严令他不许说话,口中道:“得赔得赔……”卫兵的班长颇为为难,但终于决定打个哈哈。
也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误会,林处,我看不能这样处理。”
提着包,目光冰冷的林静梅走了过来。
“嗨,小林……”林丘笑了笑,叹一口气。
“都是军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互殴,影响太大,所有参与的人,先写检查,麻烦你们自行提交军法处,如果你们后天之前没有主动提交,我会依条例上报,到时候,让他们来找你们。”
“嗨。”林丘挠了挠头,没办法了。
“至于你。”林静梅径直走向方诚,在他面前停下来,“你一天之内,殴打一名现役军官,一名政府人员,致一人头破血流,到底是斗殴还是谋杀,值得商榷。你现在可以去军法处自首,争取调查宽大,或者由你的组长押送你过去。方诚,我或许是你口中暗指的皇亲国戚,但我今日说的,依法依规,你有没有意见?”
“我没有意见,你说的对!”方诚站直了身子,与林静梅对望,他道:“我兄长的案子,语焉不详,有诸多疑点,我向上头提交了两次申诉,得到的都是敷衍,我无路可走,今日豁出去了,军法处可以以此处分我,但是……”
“汤敏杰。”他将目光转往这边,“你记住了,只要我不死,我盯死你——”
汤敏杰捂着额头坐在那里,低头道:“我也一样。”
方诚便走向卫兵,周围的众人俱都神色复杂,汤敏杰拉了拉彭越云,低声道:“告诉他们,流血不关他的事。”此时林静梅也正走向卫兵的班长,低声道:“既然伤者说流血是因为摔倒,到军法那边,可以酌情,不用记录。”一旁的徐少元、林丘,这才舒展了眉头。
事情稍微缓和,双方的人各自分开,程敏过来给汤敏杰按住额头,彭越云则走了过来,兴师问罪:“老徐你带的什么兵,知不知道这是我救命恩人!”
“二期老汤嘛,我又不是不知道。”徐少元也皱眉,无比为难,“这一位也是好兵,包括他的兄长方陆,过命的交情……”
“这个方陆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徐少元指了指汤敏杰那边,“方陆是在文普出的事,不就在那之后,老汤被调去你那里,这事你不知道?”
“我哥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他调来我这里是我荣幸,我管他是怎么来的?”
“老汤的事情水很深,我往上头查,都被打回来,说是最高机密最好别刨根问底。但是这个说法压不住方诚啊,你看到了,年轻小伙子,有理想有冲劲,其实是个好兵……”
“谁特么还不是个好兵了……”彭越云瞪着眼睛,偏过头去看汤敏杰,随后道,“你让他等着别让我查出问题来。”
“他这次就够呛了……”徐少元叹息,随后道,“你们纪检能这样威胁人吗?这不是立了靶子再查案……”
“我也是这辈子第一次。”彭越云桀骜不驯,“但我哥救了我的命,谁动他我跟谁拼命。”
林静梅叹气:“你跟那个方诚倒像是一伙的。”
一旁,林丘见气氛缓和,便走过来,开始嘻嘻哈哈的圆场。
过得一阵,捂着额头坐在那边的汤敏杰呼喊起来:“大夫还没来吗?”他道,“我痛死了啊。”
他在北地也不知受了多少的酷刑,犹然嘻嘻哈哈,令得一群女真刽子手心惊胆寒,这时候回到成都,叫起痛来,彭越云连忙过去安抚。
不多时,大夫来了。
这意外的插曲折腾了不少的时间,大夫给汤敏杰清创、缝合了伤口,回去房间,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雷雨也渐渐地停了,只是路上仍有淅淅沥沥的水滴落下。
林丘提议做东吃饭,但众人都婉拒了他的邀请,这次的事件由徐少元的手下引起,他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处理善后,得去为方诚求情,说不得自己还得写检查,也只能先跟彭越云等人道歉。
林静梅安抚各方,确定没有手尾,又去后厨叮嘱了营养餐,与彭越云过去汤敏杰房间的途中,彭越云道:“你说我要不要查一查那个方诚?”
“我觉得该查。”
“你认为他会有问题?”
“如果他有问题,对学长来说,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他如果没问题,可能就真的要变成学长的问题了。”林静梅叹了口气:“方陆的事情你也查一查吧,关系到学长,你也长点心。”
“他过来我这我就高兴了,我哪里还管什么原因啊,你说对不对。”
两人来到汤敏杰房间,程敏正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的忙碌,将包着头的汤敏杰按在床上,逼他躺着。
彭越云与林静梅都看得有趣。
待到他们二人过来,程敏这才离开。林静梅走上前去:“学长还记得我吧?”
汤敏杰掀开被子坐起来:“梅子,转眼间也这么大了,见笑了见笑了。”
“谢谢学长刚才拉住小彭,又救他一回。”
彭越云在一旁挠头:“我可是挨打了。”
“你皮糙肉厚,刚才挨打比打人好,否则就不只是写检讨了。”林静梅白他一眼。
“啊?写检讨还包括我呢?我刚才挨打了啊,静梅同志!我没动手,我没来得及!”
“但你下了命令。”林静梅板起脸来,“检查八百字!我们回去一块写!”
“嘿嘿,那还差不多……”
两人秀一会儿恩爱,看得汤敏杰好笑又好恼,之后又再转过来询问他的伤情状况,实际上汤敏杰的武力不高,但躲避的功夫还行,那一张椅子砸过来,划过了他的额角,倒是并未砸得太实,因此汤敏杰也不甚在意。
过来之前原本准备了许多的话题,但如今面对伤情,自然无从聊起了,饭也吃不得,林静梅便大致的跟他介绍了今天徐少元、林丘等人的情况,之后便要告辞离开,让他好好休息。
双方道别,走到门口,林静梅还是犹豫着转身,走了回来。
“其实,有一件事……”她有些为难。
汤敏杰笑望着她,随后从床上正式起身,穿上了鞋子:“我说了,没事的,若有正事,但说无妨。”
“父亲前几天离开,给我留下了一份卷宗,让我交给师兄你……”
她从袋子里拿出卷宗,递给汤敏杰,随后,开始给他介绍了最近这段时间城里的情况。
“……从目前流出的消息中看起来,军队的暗处有一股力量正在行动,这股力量来自于邹旭……按照父亲的说法,他们原本是掀不起浪来的,但是土改开始之后,对于内部的廉洁问题,父亲也进行了大规模的处理,打天下和坐天下的讨论也就因此起来了……邹旭在我们内部待得很久,他了解我们,也害怕我们,因此最近半年来,终于能够用一些说法,煽动军队的中层,搞得惶惶不安……”
汤敏杰一面听,一面打开卷宗过目,微微点头,他问:“二十一那天的兵谏,也是邹旭安排的?”
“相隔几千里,细节无法安排,但肯定是由他的人慢慢煽动的。”
“嗯。”汤敏杰点了点头。
“对这些事情,父亲原本就有些一些安排。”林静梅道,“对方选择发动,反而也是在慢慢的暴露,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也能顺便对政府和军中再进行一次整肃……”
“那这几个人……”汤敏杰抬了抬手中的卷宗,“我看都已经查出来了,还有什么用意……”
“父亲说,这几个人的身份有点特殊,但他并没有跟我详细说明。”林静梅也是蹙眉,“他对我的交代是这样的:卷宗里的几位之所以暴露出来,是被我们安排的一位同志发现的,但是这位同志的身份非常特殊,也有比较长远的安排在其中,所以拔这几颗钉子的时候,需要你进行一些巧妙的安排,不要波及到这位同志……”
“也就是说,需要我从其他的方向挖过来……”汤敏杰点了点头,“对这位自己同志的身份,老师有给什么线索吗?”
“没有,父亲说你自己判断。”
“明白了。”
没有再问什么,汤敏杰点了点头,将卷宗收起。
彭越云夫妇起身告辞。
相隔不远,宾馆的大门处,林丘看着天色,唱着浪里个浪的小调,正缓缓的踱步离开。已喝了点酒,但不至于醉。接下来还有两场宴席要赶。
成都。天空中雨云密布。
天空下,夜色如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