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托付(1 / 1)
春寒未退,料峭的晨风吹过忻县城外的山坳,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一阵萧瑟的“沙沙”声。
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石间蜿蜒流过,溪水冲击着卵石,发出悦耳的“哗哗”声,但这声音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压抑。
列兵中田胜彦就坐在这条小溪边,怀里紧紧抱着他那支保养良好的三八式步枪。
他穿着一套土黄色的昭五式军服,领口敞开,显得有些邋遢,绑腿上沾满了泥土,整个人看起来格外邋遢。
他想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家。
他来到中国战场已经大半年了,参加的战斗也有好几次了,可从来没有哪次像这次那样令他感到绝望。
轰鸣的重炮,如同雨点般的弹雨和天空中呼啸而过的战机,都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死亡和痛苦,开战才不到两天,他们的小队就已经损失过半,就连他们的大队长也负了伤。
冰冷的钢铁触感从手臂传来,让他感到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他没有看潺潺的流水,也没有看远处若隐若现的忻县城墙,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用一根枯树枝在湿润的泥地上划着无人能懂的符号。
他才十九岁,离开家乡的田埂还不到一年,脸上的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眼神里却已经有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麻木。
“胜彦。”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中田胜彦没有回头,他知道来的是谁。
脚步声停在了他的身边,带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上等兵竹内隆真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将自己的步枪随意地扔在草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已经揉得皱巴巴的“誉”牌香烟,抖出一根叼在嘴里,却半天没有点燃。
“在想家里的事情?”
竹内隆真比中田胜彦大三岁,早入伍两年,算是他的同村前辈。
在军队里,这种来自同一乡土的关系,是维系人性最后的纽带。
“没。”中田胜彦摇了摇头,声音很低。
竹内隆真干笑了两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别骗人了,你小子一想家,就喜欢在地上画你家门口那条河。”
他吐掉嘴里没点燃的香烟,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向后仰倒在草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灰蒙蒙的天空。
“八嘎……八嘎!”他突然低声咒骂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郁闷和恐惧,“那个混蛋……龟田那个混蛋!”
中田胜彦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过头看着他。
“就在刚才,龟田那个畜生通知我。”
竹内隆真的声音在发抖,他用手背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他把我……提拔为九二式重机枪的机枪手了……哈哈……提拔……”
这个词从中田胜彦的耳朵钻进去,像一根烧红的铁钎,让他浑身一僵。
九二式重机枪手……在如今的山西战场,尤其是在面对那支被称为“山西民团”的魔鬼部队时,这个岗位几乎等同于一张来自地狱的请柬。
他亲眼见过,对面的阵地上,那种被称为“狙击手”的敌人,会像猎杀野兔一样,精准地将子弹送进重机枪射手的脑袋里。
而他们那铺天盖地的迫击炮,第一个照顾的,永远是“咯咯咯”叫个不停的九二式,往往一发炮弹下来,整个机枪组连人带枪都会被炸成一堆零件。
“竹内前辈……”中田胜彦的声音干涩。
“别安慰我!”竹内隆真猛地坐了起来,双眼通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他一把抓住中田胜彦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
“胜彦!我们是同乡!你得帮我!你必须帮我!”
“我……我能做什么……”
“听我说!”
竹内隆真的呼吸急促,带着一股绝望的气息,“我……我大概是回不去了。我知道的,只要战斗打响,我绝对活不过第一轮冲锋。
但是……但是晴子……我的晴子还在城里!”
晴子……竹内隆真的未婚妻,一个像樱花一样温柔的女人。
中田胜彦见过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甜。她作为卫生队的护士,也随着部队来到了这座该死的县城。
“胜彦……”
竹内隆真的声音软了下来,充满了哀求,“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去卫生队找到她。告诉她,是我对不起她,让她忘了我,找个好人……回老家去,好好活下去……”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小布包,颤抖着塞进中田胜彦的手里。
“这里面……是我的津贴,还有……还有我写给她的信……求你了,胜彦!看在我们是一个村子长大的份上,求你了!”
中田胜彦呆呆地捏着那个小布包,感觉它有千斤重。他看着眼前这个涕泪横流、完全没有了前辈样子的男人,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拒绝,他不想去想竹内前辈满身是血地倒在机枪上的样子,他不想去面对那个叫晴子的女人绝望的眼神。
可是,他看着竹内隆真那双充满血丝和哀求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良久,在小溪单调的流水声中,中田胜彦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竹内前辈。”
听到这句话,竹内隆真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他松开手,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远处,尖锐的集合哨声突然响起,像死神的催命符,划破了山坳里这片刻的死寂。
那尖锐刺耳的集合哨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扎进了山坳的死寂之中,也扎进了竹内隆真和中田胜彦的耳中。
两人浑身一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竹内隆真那张因哭泣而扭曲的脸瞬间煞白,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抓起地上的三八大盖,连滚带爬地就朝着哨声响起的方向跑去。
中田胜彦紧随其后,他将那个还带着竹内隆真体温的布包死死塞进胸口的衣兜里,冰冷的枪身和沉重的承诺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在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到集合点时,龟田小队长已经铁青着一张死人脸站在那里。
他眼眶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每一个跑来集合的士兵。
原本五十多人的小队,如今只剩下这稀稀拉拉的二十几号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疲惫和恐惧。
等人到齐后,龟田没有多余的废话,他那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都给我听着……就在半小时前,前方的第一道防线已经被支那军突破。
我们现在就是第一线!那些支那人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我们面前!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天皇陛下的勇士,没有懦夫!”
他照例训示了一番,但话语里没有丝毫鼓舞人心的力量,只有赤裸裸的绝望和命令。
士兵们麻木地听着,没有人敢作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味道。
“现在!所有人!立刻进入阵地!快!快!”
训示完毕,龟田像驱赶牲口一样,用枪托和呵斥声,将这仅剩的二十余名士兵赶向前方那道简陋的战壕。
那与其说是阵地,不如说是一条仓促挖开的烂泥沟,里面混杂着尿骚味、汗臭和泥土的腥气。
“竹内……你!”
龟田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盯上了失魂落魄的竹内隆真,“你是新任的机枪手,去那个制高点,把九二式给我架起来。
要是让支那军的炮弹把它炸了,你就自己切腹向天皇谢罪吧!」
他指着阵地侧翼一处明显凸起的土包,那里是整个阵地视野最好,也最容易成为活靶子的地方。
竹内隆真浑身剧烈地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他想说什么,但在龟田那杀人般的目光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了无声的哆嗦。
在中田胜彦被另一名伍长推搡着进入战壕前,竹内隆真突然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重重地凝视了中田胜彦一眼。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眼神。那眼神里混杂了濒死者的哀求、被推上祭台的恐惧、一个男人对爱人最后的托付,以及那么一丝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希望对方能信守承诺的祈求。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在哀嚎,在哭泣,在将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和牵挂,全部压在了这个十九岁同乡的肩膀上。
中田胜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衣兜里那个布包的轮廓和温度。
他看着竹内那张绝望的脸,看着他因恐惧而不断颤抖的嘴唇,一种无力感几乎将他压垮。
在龟田不耐烦的催促和咒骂声中,中田胜彦迎着竹内隆真的目光,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没有声音,却重若千钧。
看到中田胜彦点头,竹内隆真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的光芒似乎也熄灭了。
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转过身,像一具行尸走肉,抱着沉重的三脚架,在副射手的推搡下,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属于他的、几乎注定是坟墓的制高点。
中田胜彦被分配到了战壕的一个拐角,他靠着冰冷湿滑的泥壁,将三八式步枪架在胸墙上,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侧上方那个正在忙碌架设机枪的身影。
…………
“快!都他妈给老子跟上!想在这烂泥里过夜吗?”
老曹的吼声沙哑而粗暴,他半弓着腰,在泥泞的山坡上艰难地跋涉,每一步踩下去,黄褐色的烂泥都发出“噗滋”一声,没过脚踝,带着一股要把人活活吞噬的吸力。
他肩上扛着的那挺m1919勃朗宁重机枪,连同弹药箱,足有几十公斤重,冰冷的钢铁压得他肩胛骨生疼,仿佛背着一座小山。
他那身原本剪裁合体、象征着精锐身份的36式德制军服,此刻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被泥浆和雨水浸泡成了沉重的褐色硬壳,紧紧地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脚上的皮靴更是灌满了泥水,每抬起一次,都像是在和大地角力。
作为山西民团绝对主力的第一团,他们就是团座手里最锋利的尖刀。
从两天前战斗打响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一直被顶在进攻的最前沿。伤亡是巨大的,老曹所在的连队,满编193人,现在还能喘气的已经只有一百二十多人了。
但没人抱怨,因为团参谋部早就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只有把对面小鬼子的第24师团彻底打垮,甚至整个吞下去,他们才可能有喘息的机会。
这是用命换命的仗,谁都清楚。
就在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一个山坡下,准备依托地形重整队形时……
“啾!”
一声尖锐、不祥的破空声突兀地响起!紧接着,老曹身边一个年轻士兵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一朵妖艳的血花,瞬间从他胸口炸开,染红了那身泥泞的军服。
那名士兵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嘴巴张了张,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身体便软绵绵地、毫无生气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重重地砸进了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浪花。
“敌袭……卧倒!”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
根本不用命令,常年累月在生死线上磨砺出的本能让所有人都在瞬间做出了反应。
士兵们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齐刷刷地扑倒在地,泥水溅了满头满脸也毫不在意。有的人就地翻滚,寻找着任何可以被称为掩体的东西……一块石头,一处凹陷,甚至是一具战友尚有余温的尸体。
“砰!砰砰!”
“哒哒哒!”
民团士兵们立刻开始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进行火力压制,手中的半自动步枪和冲锋枪喷吐出愤怒的火舌。
老曹也在第一时间单膝跪地,将沉重的m1v1919从肩上猛地卸下,枪身砸在泥地里,溅起一大片泥浆。他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死死地盯着山坡上方那处枪声传来的方向。
“他娘的!给老子架起来!”
他对着身边的副射手和弹药手咆哮道,“就在那块大石头后面!给老子把那个狗娘养的找出来!老子要把他连人带石头一起打成碎渣!”
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疯狂奔涌,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只剩下最原始、最炽热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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