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崩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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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田小队长那不似人声的惨叫,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战壕里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上来回拉扯,令人耳边生寒。

他用两只手死死地掐住那个血流如注的断腿根部,试图阻止生命的流逝,但那温热、粘稠的液体依然从他的指缝间顽固地向外喷涌,将他身下的土地染得愈发深红。

“卫生兵!卫生兵!”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随后他又对周围的士兵吼道:“救我……快来救我!我是你们的小队长!”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向他伸出援手。

中田胜彦靠在泥壁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罕见地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恐惧,没有同情,甚至没有幸灾乐祸。

就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乏味的默剧。

或许是竹内隆真的惨死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情感,亦或者是这几天见证了太多的死亡和残肢断臂,他的神经已经彻底麻木。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

更奇怪的是,周围的士兵们,那些龟田小队长的部下,反应和他如出一辙。

战壕里明明还有七八个活着的士兵。他们有的靠在胸墙边,有的蹲在弹药箱旁,有的刚刚从爆炸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在血泊中哀嚎的男人。

但他们的眼神里,空无一物。

就像一群冷漠的观众,在欣赏着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表演。

没有人动。

没有人上前去为他包扎。

没有人去扶他。

甚至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

他们就那样默默地看着。看着他们的长官,那个平日里威风凛凛、动辄打骂他们的龟田小队长,像一条濒死的野狗一样,在泥泞中绝望地哀嚎。

龟田治军严酷是出了名的,但用“严酷”这个词来形容,实在太过温和。

在他的小队里,“残暴”才是更贴切的描述。

训练中一个动作不到位,是两个耳光;整理内务时被子迭得不合心意,是两个耳光;吃饭时发出声音,是两个耳光,甚至仅仅因为他当天心情不好,看谁不顺眼,也是两个耳光。

在这个小队里,没有一个士兵的脸颊不曾被他那粗糙的手掌狠狠抽打过。

那火辣辣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羞辱,早已在每个人心里种下了怨恨的种子。

武士道精神?同袍情谊?

在绝对的、日复一日的暴力和羞辱面前,这些东西早已被碾得粉碎。

现在,风水轮流转。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肆意践踏他们尊严的男人,正光着屁股躺在泥地里,像个婴儿一样无助地哭嚎。

但周围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

这一点也不奇怪。

一个士兵默默地低下头,开始检查自己步枪里的子弹。

另一个士兵,则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用颤抖的手划着火柴,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和战场的硝烟混在一起,模糊了他脸上那漠然的表情。

龟田的惨叫声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粗重的喘息和断断续续的呻吟。他眼中的疯狂和祈求,也慢慢被失血过多的灰败和绝望所取代。

他终于明白,不会有人来救他了。

他放弃了哀嚎和挣扎,也松开了紧紧抓着的大腿,就这样躺在泥水里,静静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就在龟田小队长的呻吟声即将被战场的喧嚣彻底淹没时,又一个死神从天而降。

“轰——!”

一枚mkii手榴弹精准地落入了战壕中段。

橘红色的火光猛地一闪,狂暴的冲击波和无数高速飞旋的、带着锯齿的破片,在狭窄的空间内进行了一场无差别的血腥洗礼。

一名正蹲在弹药箱旁,茫然地望着龟田的日本士兵,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一片滚烫的、不规则的弹片,像一把高速旋转的剃刀,狠狠地切进了他的脖颈侧面。

“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捂自己的脖子,但当他的手掌接触到伤口时,一股温热、汹涌、带着巨大压力的液体,猛地从他的指缝间喷射而出!

是颈动脉!

那道鲜红的血柱,如同一个被顽童戳破的水管,以惊人的力量向上喷涌,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而妖艳的弧线,然后像下雨一样洒落在周围的泥壁和战友的身上。

他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不敢置信。

他拼命地用双手去按压那个致命的伤口,试图堵住生命的缺口,但那股狂涌的血流是如此的蛮横,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无法阻止鲜血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力气,疯狂地向外流逝。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双腿在泥地里无力地蹬踹着,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几秒钟后,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一软,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很快就在自己喷涌出的血泊中停止了最后的挣扎。

这声爆炸像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更多的“菠萝”从天而降。

轰!轰隆!轰……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在战壕里连成了一片死亡的交响乐。

每一声爆炸,都伴随着人体被撕裂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叫。弹片横飞,血肉四溅,这条原本还算完整的战壕,在短短十几秒内,就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堆满了残肢断臂和内脏碎片的血肉壕沟。

任何一个有经验的指挥官都明白,当敌人的手榴弹能如此精准地、成片地扔进你的阵地时,意味着什么。

敌人已经摸到脸上了。

阵地,已经守不住了。

想要活下去,唯一的选择就是撤退。

只可惜,龟田小队长已经变成了一具在血泊中逐渐冰冷的尸体,他再也无法下达任何命令。而小队里剩下的那个军曹,或许也早已在刚才的某一次爆炸中,变成了一堆无法辨认的碎肉。

群龙无首,建制崩溃。剩下的日本士兵,在死亡的威胁和指挥链断裂的双重压力下,彻底陷入了混乱。

有人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战壕里乱跑,有人跪在地上绝望地祈祷,还有人则发了疯似的朝着外面胡乱开枪。

没有人注意到。

就在这片人间地狱般的混乱中,一个身影悄悄地动了。

中田胜彦。

他那双麻木空洞的眼睛里,在看到那名颈动脉被切断的士兵喷血倒下时,终于重新闪过了一丝微光。

那是生物最原始的、对生存的渴望。

去他妈的武士道。

去他妈的帝国。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竹内前辈死了,龟田小队长也死了,所有人都快死了。

他不想死。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占据了他整个大脑。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他像一只壁虎,身体紧紧贴着战壕的内壁,利用爆炸的烟尘和混乱的人群做掩护,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地向着战壕的后方退去。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

他绕过一具被炸烂了半边身子的尸体,踩过一条黏滑的、不知是谁的肠子,最终来到了战壕的一个拐角。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确认后方暂时没有中国士兵后,他猛地一咬牙,手脚并用地爬出了这条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壕沟。

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

忻县县城,日军第24师团指挥部。

这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电台的“滴滴”声和通讯参谋们沙哑的呼叫声交织在一起。

一名年轻的通讯参谋嘴唇干裂,双眼布满血丝,他已经连续几个小时对着话筒呼叫着那些再也不会有回应的番号,嗓子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师团长黑岩义胜中将,像一尊石雕,纹丝不动地站在巨大的作战地图前。

地图上,代表着他麾下部队的红色箭头,已经被无数个代表着“山西民团”的蓝色箭头分割、包围,如同被蛛网困住的飞蛾。

侧翼那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缺口,仿佛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正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无能。

参谋长三宅俊雄大佐脚步沉重地走到他身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言的悲哀。

“第20师团,还没有回电吗?”

黑岩义胜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他没有回头,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地图上那个致命的缺口。

三宅俊雄艰难地摇了摇头,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吗……”黑岩义胜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没有,那就算了吧。”

他终于转过身,原本锐利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灰败。

他环视了一圈指挥部里那些同样面如死灰的参谋们,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一丝疯狂的语气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传令下去!命令各部队,原地固守!胆敢有擅自撤离阵地者……”他眼中闪过一丝暴虐的凶光,“杀无赦!”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只有电台的电流声在“滋滋”作响。

黑岩义胜停顿了一下,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疲惫地靠在地图桌的边缘,声音低沉了下去,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另外……再给筱冢义男司令官,和华北方面军的寺内寿一司令官,各发一封诀别电报吧。”

他抬起头,眼中是无尽的悲凉和不甘。

“我黑岩义胜,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至少,要让大本营知道,我们第24师团,是如何战斗到最后一刻的。”

“师团长阁下……”

三宅俊雄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瞬间红了,滚烫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落下来,他猛地一个立正,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哈伊!”

……

几十分钟后,太原,第一军司令部。

当译电员将那封带着不祥气息的电报送到筱冢义男中将面前时,整个司令部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筱冢义男看着电报上“玉碎诀别”的字眼,脸色先是铁青,继而涨成了猪肝色。他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啪!”

他猛地一拍桌子,将那份薄薄的电报纸狠狠地摔在地上。

“废物!一群废物!”他的咆哮声震得窗户都在嗡嗡作响,“黑岩这个蠢猪!第24师团一万多人的精锐部队,竟然被一支地方民团打得要发诀别电报!帝国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七田一郎那个混蛋在干什么?他的第20师团已经上岸一天了,为什么还没赶到忻县救援?”

他愤怒的对象,是黑岩义胜的无能,更是友军的按兵不动。在他看来,这是一场奇耻大辱,是皇军内部协同作战的巨大失败。

与此同时,北平,华北方面军总司令部。

总司令官寺内寿一大将,在看到同样内容的电报后,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愤怒。

他没有咆哮,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中的指挥棒,被他攥得咯咯作响。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山西的战场态势,最终停留在了忻县那个被撕开的口子上。

“八嘎……”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冰冷刺骨。

他愤怒的,并不仅仅是第24师团的失败。他愤怒的,是筱冢义男指挥能力的失望,以及那支名为“山西民团”的部队,所展现出的、令他感到恐惧的战斗力。

强大的炮火,犀利的穿插,精良的装备……这根本不是一支地方武装能拥有的实力!这支突然冒出来的部队,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华北方面军的心脏,彻底打乱了他所有的战略部署。

“给大本营发电!”寺内寿一的声音里充满了杀气,“要求立刻重新评估苏耀阳以及所部的威胁等级。

此獠……不除,必成帝国心腹大患!”

他的愤怒,源自于一种更深层次的、对未来的恐惧,或者说是对未来,对战争必胜信念的崩塌,这种崩塌要比任何失败都要来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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