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逃离(上)(1 / 1)
时间来到上午七点整。
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地狱般的炮火准备,终于渐渐平息。
但笼罩在忻县日军阵地上空的,并非是劫后余生的宁静,而是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亡般的死寂。
原本还算完整的战壕体系,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段段破碎的、被泥土和尸块填满的壕沟。
坚固的机枪地堡,被炸得只剩下扭曲的钢筋和水泥碎块。
铁丝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巨大而漆黑的弹坑,密密麻麻,如同这片土地上生出的无数脓疮。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硝烟和血腥味,以及一股蛋白质被烧焦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嘀——嘀嘀——!”
刺耳的军号声,突然从山西民团的阵地后方响起,划破了这片死寂!
“总攻开始!”
“杀……”
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一切!成百上千名穿着灰色军装的山西民团士兵,如同潮水般,从他们的出发阵地中一跃而起。
他们端着手中的m1加兰德步枪,排着松散而有序的攻击队形,向着那片还在冒着袅袅青烟的、残破不堪的日军阵地,发起了冲锋!
在他们的头顶,是民团的机枪阵地射出的、一道道由曳光弹组成的、严密的火制网,死死地压制着日军阵地上任何可能抬起头的抵抗力量。
……
中田胜彦蜷缩在一个被炸塌了一半的散兵坑里,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只是一名隶属于第24师团步兵第32联队第一大队的普通列兵,作为一名只值五分钱邮票的动员兵,他实在是没有勇气为了什么大东亚圣战付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就在两个小时前,平日里最照顾他的同村伙伴竹内隆真死了,死在了机枪位置上,那个让竹内隆真去坚守机枪岗位的小队长龟田也死了,被手榴弹炸断了腿,最后活活流血而亡,距离他还不到十米。
然后,他们的阵地又遭到了炮击。
当炮击开始的时候,他被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七窍流血,当场就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埋在了半截地堡的废墟下面。
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一堆温热的、黏糊糊的、不知是战友还是泥土的混合物中爬了出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小队长龟田少尉,那个总是板着脸、喜欢用皮带抽人的家伙,他的上半身不见了,只有一条腿还穿着军裤,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插在泥土里。
他的军曹,那个总是笑呵呵地给他看自己女儿照片的胖子,此刻正趴在不远处,后背上有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窟窿,肠子和内脏流了一地,还在微微地蠕动着。
至于小队里的其他人……中田胜彦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和一堆堆无法分辨的血肉碎块。
整个阵地,仿佛被神明用橡皮擦,狠狠地擦去了一遍。
他,是整个小队唯一的幸存者。
就在这时,对面传来了那让他灵魂都在颤抖的、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他惊恐地抬起头,看到无数土黄色的身影,如同从地里冒出来的蝗虫一般,密密麻麻地,正向着他所在的阵地涌来。
抵抗?
中田胜彦看了一眼手中那支被砸弯了枪管的三八式步枪,又看了看周围这片如同屠宰场般的阵地,一股无法抑制的、来自生物最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去他妈的帝国!去他妈的天皇!他只想活下去!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趁着周围还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唯一的活物,中田胜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散兵坑的另一侧溜了出去。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手脚并用地在布满弹坑和尸体的阵地上穿行,尽可能地压低自己的身子。
他越过了一条被鲜血染红的小溪,趟过了一片被烧焦的田野,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不顾一切地,朝着远处那隐约可见的、忻县县城的轮廓,拼命地跑去。
他成了一个逃兵。
一个在崩溃的防线上,为了活命而抛弃了所有荣誉和责任的、可耻的逃兵。
但他不在乎。
他只想远离这片地狱,越远越好。
…………
忻县,这座在和平时期仅有万余人口的晋北小城,早已在连绵的战火中变得残破不堪。大部分居民早已逃离,只留下一座座空洞的房屋,和在街上游荡的、属于侵略者的军队。在县城西边,一处相对隐蔽的山坡下,坐落着日军第24师团的卫生队。
有鉴于资源的匮乏和贫瘠,以及对士兵生命的不重视,日本军队对于医疗方面的投入历来都非常的小。
就拿师团来说,整个师团的医护人员也就两三百人左右。
乍看起来人数似乎不少,可一旦分配到下面的联队、大队甚至中队里,人数就少得可怜了。
与直属于军或方面军、规模庞大的野战医院不同,师团级的卫生队编制要小得多,通常只有几百人,主要负责对前线下来的伤员进行最紧急的、初步的救治,然后将重伤员再向后方的野战医院转送。
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通往后方或者地狱的中转站。
卫生队的核心,是一个简陋的绷带所。
而晴子,就是这个绷带所里的一名护士。
“啊……啊……疼!疼死我了!”
一名年轻的日军士兵躺在临时搭建的手术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大腿被一块弹片豁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已经浸透了厚厚的纱布,将整条军裤都染成了暗红色。
“请忍耐一下,马上就好了。”
晴子不停的安慰着周遭的伤员,她的声音很轻柔,那张被口罩遮住大半的脸庞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额头上还凝结着因为过度专注而渗出的细密汗珠。
此时,她正熟练地用镊子夹起沾着酒精的棉球,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士兵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土。
即便隔着厚重的山坡和房屋,那从前线传来的、如同持续不断的地震般的炮声,依旧清晰可闻。
每一次剧烈的爆炸,都会让整个绷带所的地面,都跟着微微颤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由血腥、消毒水、汗臭以及排泄物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周围到处都是躺在担架上、或者直接躺在地上的伤员。
呻吟声、哭喊声,以及因为剧痛而发出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晴子已经在这里连续工作了超过四十八个小时了。
她记不清自己处理了多少伤员,换了多少次绷带,因为连续的工作,两只手已经变得有些红肿和麻木。
她刚刚为面前这个士兵包扎好伤口,还没来得及直起酸痛的腰,绷带所的门口,就传来了一阵更加混乱的骚动。
“快!快让开!重伤员!”
几名卫生兵抬着一副担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担架上的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块血肉模糊的烂肉。
他的四肢都已经消失不见,整个躯干被炸得面目全非,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着,证明他还活着。
紧接着,更多的伤员涌了进来。
这些人极为混乱,压根就没有一点组织,许多重伤员甚至没有担架,只是被同伴搀扶,或者自己拖着残破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挪进来。
不少人的军装破破烂烂的,脸上和身上全都是被硝烟熏黑的痕迹和凝固的血痂,且眼神空洞,满是那种劫后余生的惊恐。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伤员?”卫生队的队长,一名中年的军医,冲着刚进来的一名胳膊上带着十字袖章的卫生兵大声喝问。
那名卫生兵的脸上则满是恐惧,嘴唇不停的哆嗦着,结结巴巴道:
“阵地……阵地……被支那人……攻破了!全完了!所有人都完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整个绷带所里轰然炸响!所有的护士和医生,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那如同潮水般涌入的伤员。
晴子也呆住了。她看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此刻却都变成了残肢断臂的年轻面庞,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战争的残酷,在这一刻,以一种最直观、最残酷的方式,狠狠地冲击着她的内心。
她甚至看到一个昨天还笑着跟她打招呼、说要请她吃家乡糖果的年轻士兵,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地上,一条胳膊齐肩而断,鲜血从巨大的创口处汩汩涌出。
那名士兵也看到了晴子,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了一阵“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晴子……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帮忙!”
军医的怒吼,将她从震惊中唤醒。
晴子猛地一咬嘴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匆忙抓起一卷新的绷带,快步冲向了那名断臂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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