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
明娆是被吵醒的。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吵醒了。
一整个晚上,江慎哥哥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做噩梦,明娆每次睡得迷迷糊糊,就会听到痛苦颤栗的喘息声与隐忍克制的哭泣声。
像小兔兔在哀嚎求救,很可怜。
明娆听得小心脏都一抽一抽的疼,被吵醒也发不起脾气,就胡里胡涂地搂着对方,学妈妈哄自己那样哄他。
直到早上。
一缕缕柔光洒进屋中。
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兔兔又开始压抑地喘息起来。
没睡饱的明娆迷迷瞪瞪的地睁开眼,对上一张带着病气的精致小脸。
原来不是小兔兔,是洋娃娃。
洋娃娃额头上柔软的黑发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搭在雪白的脸颊上,苍白的唇微启,发出嗬嗬嗬的喘息声。
脆弱又无助。
洋娃娃浑身都在发抖,冒冷汗,明娆呆呆地趴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对方浓密华丽的睫毛。
洋娃娃眉头蹙得更紧了,双眸也紧紧闭着,泛红眼尾悬挂着的泪珠,随着睫毛的颤动滑落。
紧接而来的是再也忍不住的哭泣颤音。
明娆猛地反应过来,他不是什么洋娃娃,他是江慎哥哥。
她慌乱地坐起身来,白皙秀气的小手抓住少年瘦弱的胳膊,用力摇晃:“江小慎,你醒醒,快点醒来!”
噩梦瞬间化为碎片。
有一双手将他从无边的黑夜里拖了出来。
江慎猛然惊醒。
小孩子的想法很单纯,觉得只要把对方叫醒,就能从此远离噩梦。
看到小少年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明娆瞬间松了口气。
“早安,江慎哥哥,”明娆弯起眼睛,颊边抿出两个小梨涡。
江慎拉下她握在胳膊上的小手,别开眼,周身气压又低又颓。
明娆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下,重新握住他的胳膊,俯身,低头亲吻他柔软的发丝。
这个动作太亲密,也太突兀,就跟贸然闯入别人的领地没两样,江慎身体不受控地紧绷起来,阴郁的眉眼间浮现厌恶的情绪。
他伸手,想要把人推开,女孩软乎乎的声音从头顶滚落下来──
“你别怕,噩梦都是假的。”
绵软的嘴唇一触即离。
女孩背对着窗户,盘腿坐在床上,笑眼弯弯地瞅着他。
窗外的风吹过树叶,灿烂的金色朝阳,穿过树叶的间隙洒落到她身上,周身环绕着一圈隐隐的金色光晕,进而丝丝缕缕地笼罩住他,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江慎看着她,眨掉眼中的热雾,脑海里莫名其妙冒出了两个字:神明。
握在胳膊上的小手忽然一松。
明娆跳下床,乖乖的搬起小凳子,准备进浴室刷牙,搬到一半才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
“江慎哥哥(),我回去拿牙刷?()?[(),等等就回来,我们一起刷牙!”
她抱起心爱的长耳兔,拉开房门,哒哒哒地跑了出去。
江慎唇抿得紧紧的,灰蓝色的眼珠注视着卧房门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女孩并没有像她承诺的那般,再次回到他面前。
江慎慢慢地垂下头去,黑发蔫吧地贴着脸颊。
假的。
不存在。
只有噩梦是真的。
江慎最后是被保姆阿姨带进去浴室刷牙的。
昨晚他被明宴带回明家没多久,江老爷子就让人把他早就打包好的衣服行李,全都送了过来。
阿姨帮江慎换上他平时穿的衬衫长裤,带着他下楼,来到餐厅。
早饭时间,餐厅里坐了很多人。
但是很安静,只有碗筷的碰撞声。
明家子弟众多,明老先生定下的规矩也多。
小孩子们在餐桌上是不能说话的,要说话得到客厅去说,大人们就算聊天,也得轻声细语。
明老先生有每天早起运动的习惯,早早就坐在主桌上,一去不回的小姑娘也坐在他身边。
明娆换了身漂亮的白色小洋装,及腰的长发被绑成了双马尾,烫成了大波浪,自然蓬松,像个小公主一样,软萌又可爱。
哪怕只是吃饭,她也像个小太阳,有着无限的活力,脸上的笑容比蜜糖还要甜。
显然,早就不记得还有人在房里等着。
江慎被保姆阿姨带到自己的位置上。
同桌的都是小朋友,都是明娆的堂哥们,不少人都认识江慎,见他上桌吃饭,全都好奇地看着他。
另一头。
主桌上的明娆也在看他。
她确实忘记江慎了。
早上回房之后,她还来不及拿牙刷,就被爸爸抱了起来,哄着刷牙。
刷完牙,换好衣服,她赖在爸爸怀里撒娇,抱怨自己一整晚没睡好,江慎哥哥老做噩梦之后,然后就被抱下来客厅了。
客厅里有爷爷,还有好多哥哥们陪着她说话聊天,她哪里还会记得自己醒来那会儿,说过什么话。
但是当她看到江慎被阿姨牵进到餐厅时,又想起来了。
明家的小孩们在餐桌上都不能说话,明娆也不例外,除非大人问话。
明娆眼珠滴溜溜地转动了一下,扭头看向爷爷。
明老先生笑眯眯地问她:“怎么啦?”
明娆轻声说:“爷爷,我想跟江慎哥哥坐一起,我能过去他那里吗?”
小姑娘很聪明,没说要江慎过来主桌。
明老先生瞥了眼被保姆打理得精致漂亮的小少年:“他那桌满了,坐不下啦。”
明娆蔫哒哒地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明老先生给她倒了杯鲜橙汁,低声哄她:“乖宝,你答应过爷爷,把江家的小少爷接回来,到了学校上课就会很专心的,对不对?”
() “……对。”
爷爷还说了,她乖乖上课,爷爷才能放心给江慎哥哥找最好的医生,治好他的病。
明娆瞅了眼餐厅另一头的江慎,喝了口果汁,继续吃饭,没一会儿,就跟许清棠一块出门。
明宴从女儿口中得知,江慎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之后,立刻联系了国内最权威的儿童青少年心理专家。
就算是个成年人,经历这种重大创伤事件,也是很痛苦的,短时间内回想起创伤事件、噩梦、严重焦虑……都很正常,更不用提江慎年纪还这么小。
但是大部份的人,通常随着时间经过,都能够慢慢恢复。
没想到江慎的症状依旧持续恶化,甚至干扰了日常交流与社会功能。
治愈心理创伤,是一个是复杂且漫长的过程,需要患者付出努力和时间,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并进。
然而不是所有的伤痛,时间久了就会痊愈,记忆也不会随着时间过去,就被遗忘。
对江慎来说,黑夜是永无止尽的。
或者说,他并不想离开黑夜,即便他害怕又恐惧,他也不想离开。
他怕连自己也将哥哥遗忘。
病人排斥、抗拒治疗,甚至是放弃治疗,拒绝服药,就算明宴帮他找来最好的心理专家也没用。
明宴又不能把人强制送医住院。
他算是知道,为何江家的人会觉得江慎废了,没用了,为何江荣轩一心只想把人送到乡下养病,江老爷子开始在众多的旁支里物色接班人。
要治好这个孩子,太难了,得付出极大的关怀及耐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