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逢知己是什么感觉?
卫辕的感觉是久旱遇甘霖。
三十多年了,终于有人能懂自己并产生共鸣。
辛筝在将手头上的事都忙完了后终于想起了这个给桓焰推荐给自己并阴差阳错来给自己报了信的游士。
因为想着桓焰不会给自己推荐个自己没兴趣的人才,因而一起去山中寻找陵奴时辛筝一直在于卫辕聊天。
聊的是刑名之学,也叫法学。
辛筝对人性充满了不信任,因而推崇法学,虽然律法肯定免不了有漏洞,但至少律法可以打补丁,虽无法改变已发生的,却能最大限度杜绝以后再上演,而人性这玩意有问题抱歉,她还真想不到怎么打补丁,人性的主观性太强,若任人自由发挥自己的人性,想想都知道那很美。
卫辕也崇尚法学,并且是这一学说的佼佼者。
比起还一直都在博览群书和看各种人间风景完善自己理论的辛侯,卫辕的思想显然更加完善。
三十多年来求学、游历以及思考,卫辕已经整理出了一套非常完善的以法为核心的耕战强国体系理论,只差一个国族让他实践了。
这也是他为何会主动来蒲阪的原因,在这里能同一时间见到很多的诸侯与未来可能成为国君的质子们。
哪怕和辛侯对不上眼也没关系,还有很多机会。
虽然时间有限,彼时没聊太多,但印象深刻,因而辛侯将手头最急的事给处理了后便来寻卫辕继续聊天了。
聊得非常入神,不论是辛侯还是卫辕,废寝忘食的聊了三天,连饭都忘了吃,每回都是实在是饿得受不了时才随便往嘴里塞点东西。
虽如此,两个人却一点都不狼狈,甚至相当的容光焕发,仿佛磕了药似的,精神得随时都能打起来,也的确随时都会打起来。
骊嫘与辛筝认识也有几年了,从未见辛筝对一个人如此有兴趣,不止辛筝,府邸里还在门客们也都很惊讶,因而第二天的时候便时常有人跑来围观,不时能见这两位说着说着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
两个人对于法与治世理念有着非常多的共同点。
比如,不论是辛侯还是卫辕都一致认为,血统分封制这玩意已经落伍了,最合适的去处便是垃圾堆。生在人生终点很美好,只要生得好,一辈子都是统治阶层,不论是不学无术还是勤奋刻苦都能锦衣玉食一生,非常美好,但对于族群而言真的非常不美好。
奋斗是锦衣玉食一生,混吃等死也是锦衣玉食一生,为何还要努力?
两个人都相信,也有的人哪怕生在人生终点也还是会将一生投入自己的理想,甚至比逐利的人更疯狂,逐利的人只要有足够的利益,随时都能让他们止步,但不逐利,纯粹为了理想的人都是疯子。
遗憾的是,这样的疯子非常稀有。
更遗憾的是,要维持一个族群的健康运转,显然不可能靠几个人,因而那理想而付出一生的疯子们最大的价值便是成为断头台上的先驱者。
大部分生在人生终点的王侯贵族们还是属于混吃等死的那种,越是安逸就越是混吃等死。
帝国安逸太久了。
黄帝与白帝这两位将穷兵黩武给诠释得淋漓尽致的帝王打空了人族几千年积攒的家底,奠定了元洲第四王朝地位的同时也将人族未来千年的战争一次性打完了。
祖先将仗给打完了,子孙是安逸了,但温室里的花有抗风险的能力吗?
若将帝国比作一株大树,这株安逸了千年的大树已经腐朽了,纵然叶子看着还很绿,但它的根系已经烂透了。
血统分封制是导致大树腐朽的一个重要原因。
贵族的权力太大了,拥有封地,有税赋和军队,看国君不顺眼礼崩乐坏、弑君如杀鸡这些词可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对历史的总结。
贵族永远是贵族,氓庶永远是氓庶,奴隶永远是奴隶,下位者对国族根本没有归属感,便如一条停止了流动的河流,这河流要能长久就怪了。而族群内部乱成这样,底蕴再深,又能爆发出多少力量?
虽然都认为血统分封制不合时宜,应该扔掉,帝国想要重生就必须集权,将帝国所有的权力集中起来而非如现今一般无比分裂,但两个人也存在差异。
卫辕的扔更多的是改良,封君只享有封地的税赋,除此之外什么权力都没有,包括军队。
卫辕拒绝血统分封,认为必须有功于国才能分封,没有功劳,哪怕是国君的子嗣日后也得自力更生。
以大功而封,不以血统封。
辛侯管你大功还是血统,统统不封。
辛筝的理由是实打实的,哪怕只给封君钱,但这钱来得太容易了,不管是因为继承还是因为曾经的功勋,分封之后都不需要再付出任何东西了。这也意味着,分封贵族有充足的精力用得来的钱养甲士门客。
被臣子赶走一次已经很倒霉了,她不想以后再上演一次。
比如奖励耕战,只要战场立功一定会有与功劳对应的奖赏,鼓励种地,种地种得好同样有赏。这是两人的共识,但怎么赏两个人便出现了分歧。
卫辕的赏是爵位,划分多个等级的爵位,每个等级的待遇都不同,以此来激励氓庶。
辛筝的赏也是爵位,但她只管养老待遇,只要有爵位,国家为你养老送终,管你子女的教育,并且根据爵位高低不同,养老待遇也不同。至于年轻时候,有手有脚,自然是自力更生。
两个人在每个地方都有共识,却也每个地方都有分歧。
再比如民智,卫辕认为氓庶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需要知道要做什么就好了,所以民智这东西可有可无。
辛筝认为民智很重要,普法容易吗?
不是每个氓庶都能将所有法律条文给背下来的,她也不强求背下来,但可以另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
孩童的认知是向周围的人模仿,然后慢慢建立起来的。
告诉一对父母,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那么他们生下的孩子多半也会懂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辛筝还举了个例子,为什么吃人是不道德的?
明明没有人刻意教导过,但每个人下意识的就觉得吃人是不道德的,因而除非穷途末路,否则没哪个正常人会显得没事去吃人。
辛筝的答案,没有人可以教导,但这种教导从每个人在襁褓中好奇的观察世界时就已经开始了——耳濡目染。
婴孩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吃人,但潜意识里已经从周围大人们的言行举止中确定了一件事:不能吃人。
说到这里时辛筝还用自己举了个例子,她很长时间都不知道人是会吃同类之肉的,因为她从小吃的肉食里什么动物的肉都有,唯独没有人肉。
这也使得她还没懂事便已经有了人不是食物的认知。
法律意识同样可以用这种方式去灌输。
卫辕觉得辛筝是在做梦,知不知道什么叫学好三年学坏三天?你这已经不是三年的事,而是几百年都不一定能行的事。
辛筝表示自己自然不会指望人的道德自觉,不守法统统上断头台,双管齐下才有好效果。
卫辕仍旧觉得辛筝太天真,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需要思考和决定的能力,因为一件事情让少数人做思考和决定解决之道,大部分人听命令不一定能办得好,但让多数思考和决定解决之道,肯定办不好。
故而,卫辕认为大部分人只需要服从即可,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吏会教他们,民智,没必要,甚至是祸乱之源,开了民智,民的大部分精力就放到思考上去了,谁来生产?也很费时,这个列国纷争的时代,最重要的事是结束没完没了的战争,哪怕开民智有必要,也应该等帝国内部消停下来后。
辛筝反驳,开民智的确有后遗症,只知道服从的那是豚犬,豚犬盲目,这才更要开民智,脑子是个好东西,有了这玩意,氓庶才没那么容易被人云亦云的诓骗变成麻烦。虽然氓庶哪怕造反也容易解决,血腥镇压便是,但人口增长容易吗?血腥镇压很容易,但屠杀的人口却是不可能在同样的时间里恢复,得不偿失。
争到最后,分歧越来越大。
是以,第一天的时候觉得对方是知己。
第二天的时候觉得知己有点讨厌。
第三天的时候知己打起来了。
事实证明,卫辕能满帝国的溜达还始终活蹦乱跳的,纵是读书人,身手也不可能有。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的读书人,只要是敢于游学列国的,就没有不能打的?
年龄加上身手差距,辛筝被卫辕给揍趴下了,卫辕亦没多好,两只眼睛仿佛食铁兽。
将彼此都给打痛了后两个人终于冷静了下来。
鼻青脸肿的卫辕捂着脸叹道:“我未曾想到大君竟是这世间最仁慈的君侯。”
纵观辛筝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哪回不是在诠释何谓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