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郭绰来拜访辛筝时辛筝已两天两夜,确切说是三天两夜没睡觉了,眼睛里满是血丝,东郭绰瞧了都忍不住呆了下,若非知道辛筝不好色,并且去岁去西坊还被刺杀被迫蹲家里一个月,辛筝如今的模样真的很容易让人往生理需求的方向想。
“辛侯可是有烦心事?”东郭绰问,若是辛筝因为什么棘手的事搞成这样,他或许能帮上忙,欠辛筝的人情,能还一点是一点。
“我只烦心钱永远不够花,你帮不了我。”辛筝随口回道。“你来寻我是?”
“在下是来还一物的。”东郭绰取出了辛筝前些天给自己的帕子,帕子保存得极好,不论是墨迹还是玺印都清晰如故。
辛筝闻言诧异挑眉。“你想要什么呢?”
要招揽人才,自然不能自己有什么就给什么,而得对方想要什么给什么,对于大才尤其如此,给得不合口味可以参考一下青婧刚认识那两年对她干的事,没被弄死半是她命硬,半是青婧对她有一点兴趣。
东郭绰闻言想了想,道:“辛侯有些像我的夫子。”
山鬼?
辛筝好奇的问:“她怎么了?”
山鬼怎么了?
东郭绰一时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山鬼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更透彻点的话大概就是,山鬼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气质,有一种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
别人讲学为的是宣扬自己的学说,因而很多人讲学都是免费的,为的是学说争斗。
山鬼不是,她就是为了钱,你想听什么学说,她就能给你讲什么学说,并且讲得头头是道,哪怕是该学说的真传跑到她面前都不一定说得过她。
东郭绰是在山鬼大街上讲学时被吸引的,彼时雪衣白发的山鬼因为捡了一堆被遗弃的孩童,而孩童要吃饭的问题不得不走入人族的城邑。
许是考虑到用宝石和珍贵药材换钱赚是赚但也容易引来觊觎,也可能是一群是教,也不怕再多来几个,山鬼在用药材与宝石换了钱粮布帛后在大街上讲起了学。
烟火红尘,山鬼便仿佛误入俗世的山中精灵,空灵而缥缈。
回头率相当高,而一旦回了头便很难不被她的讲学所吸引。
东郭绰在那之前没见过比山鬼更有学识的人,长大以后游历列国也没见过。
山鬼是唯一一个学识渊博得给他一种无所不知的感觉的人。
那种感觉让他不顾一切的偷了家里的钱寻去了山鬼的住处拜师。
“你想学什么呢?”山鬼简单介绍了下自己会的东西,长长的一串,用一个词来总结的话,那就两个字:全才。
东郭绰问:“你全都教我不行吗?”
山鬼瞅了瞅新收的学生,非常直接的道:“你并非国士无双的底蕴,更无漫长的寿命,选一个能学明白就不错了,务实点。”
“学生想学治国之术。”
山鬼问:“那你要偏文还是偏军事?”
东郭绰用眼神问这也不能一起学?
山鬼道:“文□□定国,武灭国开疆,若无主辅,都要学,那你得学一辈子。”
东郭绰想了想,选择了军事为主,文治为辅。
这一学便是十年。
虽然山鬼办学是为了赚钱,但她的教学态度却是相当的认真,根据每个弟子的兴趣和天赋教最合适的东西,还会根据学生的性格决定是夸赞多点还是责骂多点,因材施教。
十年的时间足够东郭绰成才。
“我教你的,在这个世道已经够用了,你可以选择出师,也可以选择留下来继续学,不过你若是留下来,我还能教你的,你便是学了也不会有用武之地。”
“为何没有用武之地?”
山鬼想了想,回答:“你教一个孩童如何挥舞长戟的技巧,他可用得上?”
“长大后自是用得上。”
“那孩童命中注定活不到那个时候呢?”山鬼坐在长廊下望着雨中的敖岸山,目光似在望山,又似什么都没在看。
东郭绰不是很明白,但山鬼不会骗人,他说自己还能再学到的不会用得上,那多半是真的,而且他也已成年,学了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的才华也有点数,不能与山鬼比,却胜过很多很多的人。
十年风雨无阻的苦学,为的是什么?
可不是做学问。
按着惯例,学生学出师要走了,所有人会聚在一起共饮离别的酒,东郭绰忍不住好奇的问了山鬼一个问题。“夫子这些年教各家学说,为何唯独不曾教过自己的学说?”
山鬼道:“我并无学说。”
东郭绰不解。“夫子对天下难道没有期望?”
山鬼沉默须臾,反问:“为何要有期望?”
东郭绰不解。“夫子难道对这天下没有期望?”
山鬼想了想,道:“我从一开始便知道天下最终会是什么模样,既已知,又何来期待?”
东郭绰没听明白,但众学生都很好奇山鬼觉得必然的未来是什么样的,纷纷起哄。
许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也可能是想满足学生们的好奇心,山鬼道:“未来啊,人无贵贱之别,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每个人都能上学,吃饱穿暖。”
非常朴实的话语,却也充满了白日梦的味道,又令人忍不住期待。
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白日梦了。
东郭绰将当年出师时山鬼所言的未来说了说。“虽然夫子说那是她认为的必然发生的未来,但我相信夫子,夫子既然说那是未来,那就一定是会发生的未来。辛侯,你让我想起了夫子。”
辛筝不解:“梦中的未来那般美好,她怎就会想不开做个隐士?”
东郭绰想了想,问:“辛侯可抓过沙子?”
辛筝点头。“抓过。”
“那辛侯一定知道,不论怎样握紧,沙子最终都是会落下的。”
辛筝听懂了。“既然不论怎样都注定会发生,何必强求?”
东郭绰点头。
辛筝笑。“既如此,人终有意思,你的夫子怎么不早点去死呢?”
东郭绰尴尬,但还是为师长辩驳道:“人各有志。”
各有志你到夫子这份上也不容易,辛筝心说。“那你呢?你既然相信她所说的会成真,为何拒绝我?”
东郭绰道。“我相信辛侯所希望的会成真,但我与辛侯是不一样的。”
辛筝闻言问:“你所求?”
东郭绰道:“辛侯乃仁义之士,然,比起义,我更重利,我并不恨这个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的世道,我恨的是凭什么贵者恒贵的世界里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自我之上,公平公正,自我之下,贵贱恒定。”辛筝无语道:“你的追求可真实在。”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东郭绰理直气壮的道。
比起利他人的义,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喜欢贵者恒贵,恨也是恨贵者恒贵的世界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辛筝道:“罢了,你我并非同路人。”
她干的就是给血统神圣掘墓的事,自然不可能前脚为血统神圣掘好墓,后脚就将墓重新填平,人生再无聊也不能无聊到这份上。
志不同,自然不相谋,但东郭绰还是道:“我欠辛侯两个人情,来日必偿。”
辛筝满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举手之劳,无须在意。”
“于辛侯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于在下却无一不是大事。”东郭绰很认真的道。“辛侯可以不在意,在下却不可以不当回事。”
辛筝回以随便你的眼神。
“辛侯可知夫子说她所言的未来需要多久才能实现?”
辛筝似是来了点兴趣。“多久?”
“少则两千年,多则三四千年。”
辛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