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是在冬季将至的时候,兖州地理位置偏北,而辛原位于兖州最北端,兕子出发时已是大雪纷飞,往南走,慢慢的也赶上了当地的冬季。
所幸学自龙伯族的雪爬犁即便是冬日也能在外面跑,甚至于在被冰封的平坦宽阔的河面上,爬犁可以说是奔跑如飞,否则兕子就只能等开春雪化之后才能动身,而那个时候,黄花菜也该凉了。
一路南行,为了追求速度,大部分时候都是过城不入,甚至连饭都不怎么做,吃的都是沿途城邑买的糗粮。
糗粮本来就又硬又干,又是路上随便买的,远不能与台城精心制作的相比,每次进食都能噎死人,兕子大抵是唯一一个吃得无比享受的。
糗粮很难吃,但兕子发现,自从一日三餐换成糗粮后,自己身上的失眠、头疼、脱发、抽搐以及神经质状况等症状大为减轻。
情绪都平和多了,哪怕不杀人也能心平气和。
在这种很难说是艰难还是享受的疾行中,兕子的队伍终于过了云水,发现云水以南的氛围有些怪异,稍微打听了下,灾难君王祸害到兖州来了,正被多国组织起来的一支联军追杀,那祸害终于有望结束其充满罪恶的人生了。
兕子不认识灾难君王,辛国太偏远了,哪怕是祸害也不会跑那么鸟不拉屎的地方造孽,但即便是偏远如辛国,兕子也仍听到了许多关于灾难君王的传说。
是否祸害且不论,但天才却是一定的。
救人无数是圣人。
杀人无数是魔鬼。
但圣人与魔鬼的界线是什么?
是用自己的能力去救人还是杀人,除此之外是一样的。
不论是救人还是杀人都不是容易的事,杀戮万人与救万人最需要的不是心性,而是能力。
同样是造孽,为何乡野恶少年只能干点强女干、偷鸡摸狗的事,祸害几个人,而权奸之类的祸害的是一国的人?是前者的心性没有后者恶吗?不,是前者没有后者的能力。
害人害到灾难君王的份上,难度不亚于登天。
兕子在心中默默腹诽。
虽然灾难君王造成的破坏有一半是追杀者的努力。
灾难君王不扰民,但负责剿杀她的军队,以及追捕她的军队与官吏们却很懂得如何善待自己,拿着鸡毛当令箭捞好处是常态。
兕子就遇到过生得美貌的少女被以怀疑是灾难君王的罪名给带走,之后的遭遇是可以预见的。若真是灾难君王,莫说被带走了,能死得痛快点都是大幸。
甚至于兕子自己都遇到过一回被军队拦路抢劫,若非及时表明身份,只怕就要因为藏纳过灾难君王而被杀人劫财了。
灾难君王加穷桑国的大乱斗,兕子深深的怀疑兖州还有没有未来,等折腾完了,兖州还能剩下多少人口?
不过乱起来也没什么不好,上面乱了,各方势力重新洗牌,下位者才有往上爬的机会。
兕子如此思忖着,继续赶路。
灾难君王的事和她没关系,虽然好奇灾难君王的才华,但她不会去掺和对灾难君王的剿杀,不论是出手相助还是落井下石,奈何世事无常怎么发展都有就是不按人的期望来。
跑到曲水下游的一座城邑时,兕子刚补给完就被告知因着追捕灾难君王的关系,此城暂时封城。
封城就封城呗,兕子寻了城主要了出城的批文,城主只是小小的下大夫,自然不敢拦兕子。
拿了批文,收拾了行囊,爬上自己的马车,兕子正准备躺下,忽的又坐了起来。“出来。”
浅绿衣裳的少女自箱笼里爬了出来,坐到兕子面前,打了个招呼,旋即非常自来熟的取了兕子平时用来当零嘴的糖蒜吃了起来,吃相非常的斯文,一看便是受过良好的教养,出身优渥。
兕子一言难尽的看着面前的绿衣少女。
少女有着一双极为剔透的棕黑色眼珠,灵活而澄澈,澄澈得如同稚子。面相很是干净甜美,肤色白皙,仿佛水中徐徐盛放的白莲。嘴角天然上翘,眉梢带着微微的笑意,灵巧乖觉且甜美无害。这样一张脸,讨异性欢心绝对足够,却又不会让同性产生反感和警惕,或者说,同性也很难抗拒她的魅力;年长者觉得她聪敏可爱,年幼者又会觉得他可亲——哪怕不喜欢,也很难讨厌。
更直白点就是,这是一张看上去相当无害的脸庞。
还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二七年华。
“灾难君王?”兕子不太确定问。
这个时间点,再加上少女身上的药香,答案很明显,但外貌又不太像,虽然没见过那人,但那人出名也有六七年了,若只这么点年纪岂非意味着此人六七岁就开始造孽了?何方妖孽呀?
“比起我,辛子似乎更妖孽。”少女笑吟吟的道。“至少我不好杀人。”
“你真冷静。”兕子也取了糖蒜食用起来。“不怕我喊人吗?”
兕子以为少女会说我会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先杀掉你,所以你不会喊人,未曾想,少女问:“你是不是经常失眠头疼脱发、偶尔还抽搐、躁郁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有时还会腹泻,牙龈上有道蓝线?”
兕子不由呆了下,好一会才闻着少女身上的药香想起一件事,灾难君王尤善草药,这是一位致力于在活人身上搞种植的绝世奇葩。“我中了什么毒?”
“帮我,我便帮你解毒。”少女答道。
兕子想了想,问:“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闻。”
少女怔了下,旋即目光古怪的看着兕子。
兕子继续道。“你对植物很了解,曾在活人的身上种植植物。”
“是啊。”少女配合的道。“你也好奇?”
“我比较好奇,农作物也是植物,你能在活人的身上种植植物,还种活了,能否令农作物的产量增加?”兕子期待的问。
少女惊奇的看着兕子,道:“我可以令辛原的甜象草产量倍增,但以此为条件的话,我便不会为你解毒了。”
“我要牧草产量增加两倍。”兕子道。
少女道:“你在为难我。”
兕子笑道:“就是有难度才值得挑战呀。”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你的身体怎么办?”少女伸手捏了捏兕子苍白而无光泽的脸。“你的失眠会更加严重,慢慢的掉光头发,牙齿脱落,腹泻不止,失去算了,你现在这中毒情况,生育能力已经没了,我忘了你才六岁,不懂这意味着什么,没关系,你的思维是不是变得迟缓了?记忆力下降,经常头疼。”
兕子问:“你说这么多年就是想告诉我你的医术很好,没诊脉就瞧出我的症状?”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情况继续严重下去,你会变成白痴,还是生活不能自理的那种。”少女比划了下嘴角。“就是那种嘴角流涎,屎尿不受控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躺床上仰赖别人照顾的白痴,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瘫痪,你中的毒对神经的伤害很大的。”
兕子不能理解神经是什么意思,但可以理解什么是白痴和瘫痪。“听上去很可怕。”
少女认真的点头。“是非常可怕,一国之君只能仰赖别人生存,到时别人怎么欺负你,你都不知道,不要怀疑会被欺负,你曾是国君,有什么比践踏侮辱一个国君更有快/感更能满足自尊心?”
兕子道:“我觉得,我若真变成那样了,只会比你描述的更凄惨。”
人性这玩意,永远不要高估它的下限。
少女问:“所以呢?”
兕子伸出了两根手指。“牧草增产两倍,我帮你摆脱追杀。”
少女剔透的棕黑色眸子瞧着五官生得甚为精致贵气的孩童,不由露出了微笑。“你很有意思。”
“你也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兕子很认真的道。“我很喜欢你。”
她觉得这个祸乱天下造孽无数的祸害很合眼缘。
少女捏了捏兕子的脸。“你也很合我的眼缘。”
内心充满了虚无的人她见过很多,但内心一片虚无却不放纵仍旧认真努力活着的,这是头一个。
真的很好奇这个孩童彻底的崩溃,放弃所有虚伪的表皮,彻底堕入虚无会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