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二年,夏四月,以河南、河北旱,遣使赈给。八月,徙封【周王显】为英王,改名哲。乙巳,太白犯轩辕。十二月乙卯,敕【关内】、【河东】诸州召募勇敢,以讨吐蕃。
我的脚伤异常严重,先是近两月不敢沾地,夏日虽恢复行走,却需左右时刻搀扶,直到初冬才算大好,又能如常跑跑跳跳。小半年疏于活动,身上一抓全是虚肉,脸盘更是夸张,肉眼明显可见圆了一整圈儿。自我宽慰,万幸生活在以胖为美的唐朝啊。
头一个月里,为方便照顾免生意外,宁心几乎夜夜与我同床共眠,听我细说受伤过程时,宁心红着脸问美人在旁宽衣解带,薛绍可曾对我做了什么,我羞的捂住她的嘴,道薛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断不曾趁人之危。观宁心言行,我心底一动,她莫不是对薛绍。。。真若如此倒是好事,暗自定了主意。
养病期间,众人常来长安殿探望,因而我未觉寂寞。尤其旭轮,一如当年,隔三差五便来,指点我抚奏琵琶、陪我玩双陆。。。只是我们再不可能亲密无间的靠在一起。私下找来华唯忠,拐弯抹角的问出旭轮至今不曾与豆卢宁同房,不由安心许多,然而窃喜过后,却惋惜豆卢宁从此深宫寂寞。两种矛盾想法在脑子里翻来覆去,自讨苦吃,导致我常失眠。孟老夫子真是大智者啊,鱼和熊掌能教你一人都得了?
腊月末旬,天灰蒙蒙的,妖风伴着时疾时徐的小雪,众人歇在长安殿里玩些不费体力的闺阁游戏。宫人奉上饮食,闲说起良娣张宣和患了病,东宫里连着数日煎煮药饮。我既得了消息,自是要去探病,正好也有些日子没过东宫,不好等除夕再见,随行只携了袁芷汀与苏安恒。穿的厚实,路上走的也快,至承恩殿外,背上竟微微出汗。望见房云笙的贴身宫人们候在厅前,知房云笙也在。
一人引我往内室,禀告过后,听房云笙道了 ‘请’,宫人遂为我推开门。甫一入门,便觉气氛凝重,房云笙笑意极是勉强,而张宣和的眼角依旧挂着半干泪痕,着实骗不得人。不知情由,我不便直白向她二人发问,只关心张宣和的病情轻重。距离不过二尺,张宣和形容憔悴,凄楚又隐含渴求的眼神让我难以忽视,不由想起濒死之际仍挣扎求生的贺兰瑜,心生不详之感。
勉力挤出一丝笑意,张宣和语气低沉:“劳公主来此,我。。。我这病。。。”。泣不成声,再说不出一个字,脸别向内侧,不愿见人似的。
房云笙温声劝慰却苦无效果,甚至劝着劝着,她竟俯身抱住张宣和,低声啜泣。如此一来,我再不能装看不懂,而且也确信其中必有蹊跷。
“出了何事?二位莫。。。哎呀,你们若不肯说,我即刻遣人请来太子!”
我搬出李贤,原以为定能引出话头,却听张宣和哭声更大,房云笙则死死拽住我的袖,唯恐我真去外面吩咐宫人:“不可!阿晚不可!”
她愈是阻拦,我愈是急躁:“何人胆敢惹怒二位?太子殿下亦不能为二位做主么?!”
张宣和猛的坐起,散乱的发髻垂斜在肩头,苍白病容涌上一抹红晕。房云笙惊慌失措,依旧苦劝,张宣和不听:“太子妃,妾出身、容貌、尊贵均不如你,心胸亦不如你!此番奇耻大辱,纵然太子妃杜口吞声,妾断忍不得!你千辛万苦替他瞒着,可这东宫当真是铜墙铁壁?!”
似用尽全力,张宣和声如洪钟,房云笙也不再劝,闷不作声,泪水似断线珠子一般,点头默许。我耐心等待,等张宣和时断时续的讲清前因。我内心惶然却未感意外,赵道生,这个于史书留下淡淡一笔的男人终于出现了,李贤的娈童,李贤的背叛者,亦是李贤一生的唯一污点。
说罢,张宣和又冷冷作笑:“他二人在那帐内彻夜厮混,却劝着太子拿你我掩人耳目!直教人作呕!!更仗着太子宠信,屡次三番冒犯你我,他眼里可有尊卑可有国法?!若非我人微言轻,倒要上疏二圣,请二圣问罪贱奴,细查可是他给太子用了迷情蛊!”
蛊字一出,房云笙的面色当即转白:“慎言!你道我真能忍么?可是,倘或二圣知晓,你道二圣只罚贱奴而宽恕太子?需知,我们是太子的女人,一生依附太子,他若有何差池,于你我可有裨益?便是你不为自己与太子着想,光仁呢?”
我愈听愈恼,卑劣小人的猖狂嘴脸跃然脑海。张宣和的委屈和不甘我深表同情,而房云笙的无奈和顾虑我也能理解。夫妻一体,更何况李贤是储君,谁也不敢断言男宠事发于他的地位没有影响。前朝有例,娈童称心之死正是导致太子承乾与父亲太宗关系恶化的主要□□。
再三思量过后,我暗定主意,郑重道:“入宫不过半月便敢恃宠而骄,时日愈久,只怕太子也拿他不住!二位顾及太子不敢动他,我却不怕!这便为二位讨回公道!”
才要起身,双肩却被房云笙使劲压住,她含泪劝说:“与他争论于你身份有失啊!阿晚,何必为我二人抱屈,这世上。。。总有一些事。。。不堪入目!”
“阿嫂!”,见她此时仍不忘为我着想,我眼里发热:“你为顾全大局,不惜忍气吞声!可你大错特错!忍气吞声换不回一世平安!!如果不尽早教他离开太子,你们都会。。。谁也不能保护我一辈子,我总要直面那些腌臜!”
同情二人遭遇,一心想为她们讨回公道,我耳里听不进话,把房云笙推给张宣和,旋即冲出内室。芷汀和苏安恒莫名其妙,却不敢多问,也快步跟上。我平生最恨忘恩负义之徒,最厌恶的则是得志小人,因为小人得志之后从不行善,害人的却比比皆是。尤其我已知他日后会出卖李贤,更是加倍痛恨他这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
我气势汹汹,沿途所遇宫人却不惊疑。想也知道,李贤和赵道生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是瞒住了墙外,这墙内却已传遍,宫人们心照不宣,只不敢替房张二人出头罢了,今见我去寻赵道生的晦气,简直求之不得,不消我问,主动引我前往丽正殿,我更是恼火。丽正殿乃皇太子燕居之所,李弘在世时我是常客,它给我留下许多温馨回忆。自李贤入主东宫,他喜在此会见近臣,我再不曾进入。
重入阔别已久的丽正殿,家具装饰早以李贤的喜好更换一新,于我全然一处陌生所在。宫人们推开朱门,纷纷候在殿外,芷汀要陪我进殿被我拦下,不想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惹来麻烦。疾风趁势灌入开阔大殿,惊破一室华光,簇簇烛火随风肆意舞动橘色身体,也有那扛不住就此随风而逝了。遥看大殿深处的主座,红毯上倒着一樽酒瓮,酒水沁满了地毯,深呼吸,酒香扑鼻。
东侧,内室门虚掩着,我缓步接近,酒气更浓。轻推门,一抹消瘦身影映入眼帘,白绢单衣,半系半敞,裸/露/着大半个干瘪躯体,长发松垮垮的束在脑后。床下设一方小案,摆着酒水并几样简单饮食。他慵懒盘坐着,兴致不错,正自斟自饮,听到响动,遂不以为意地瞥向门外,一双微狭凤目紧盯着我,似笑非笑。
通明灯光下,五官相貌无一不清,瞬间,我喉口发紧,继而直想扬声大笑。比之张宣和,他更像贺兰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猜武媚也想不到,一个死去十年的女人竟能继续左右她儿子的情感,左右大唐的命运。
我表情的急剧转变也落入他眼中,轻佻地冲我勾动手指,声若游丝夹带一点魅惑:“进来,你进来。”
不忘自己来此的’使命’,我不悦道:“你便是赵道生?!”
纤眉微挑,他嬉笑反问:“难道你来此非为赵道生?怪哉,原来这宫里的女人都喜欢明知故问呢。”
我恨极他这种漫不经心的猖獗态度,当即踹翻他面前的小案,一坛琥珀尽数倾洒。
“千金啊,”,他无不惋惜道:“啧啧,千金一坛的美酒,可惜,实在可惜。”
我指他叱责:“赵道生,凭何对太子妃、张良娣失礼?你不过是一个出身卑贱的户奴!”
他稳稳端住幸免于难的一盏酒,拽着纱帐慢慢起身,闲逸的倚着床柱。这期间,他的视线不曾从我脸上移开。与他共处一室,我并不舒服。
“卑贱户奴?”,右手二指轻揉眉心,他笑意未褪:“真是出人意料,我这卑贱户奴竟得太平公主亲临垂问。哎呀,平生未遇如此殊荣,贱奴该如何应答?该是。。。是。。。欸。。。该是?哦,该是’三生有幸’呢!”。
赵道生说罢饮尽酒水,顺手便将酒盏扔去一旁。我大感意外,我发誓我与他不曾相见,他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
“你怎知我为谁?!”
他毫无情绪的瞥着我,故作亲昵的语气也淡漠许多:“公主认定出身贵贱就能决定一个人聪颖或愚蠢?呵,放眼大唐,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肆无忌惮的闯入丽正殿,无礼的质问太子殿下最心爱的人,除了太平,我不做他想。”
此言一出,倒消了我心内一半的怒火。我掩嘴大笑,望着他极鄙夷道:“最心爱的人?!太子爱你?赵道生,此乃我迄今所闻最可笑的五个字!你何来勇气胡言他爱你!”
面对我的质疑和不屑,赵道生的笑容终于消失,似急于向我证明,他转身扯开茜红纱幔,将一床凌乱指给我看。顿时,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异样气味,我忽想起就是在这张床上,他勾引李贤与他共堕地狱,甚至连累房张二人给他们做掩盖,可恨李贤竟不怜惜她们,我可以想象她们每一夜经历的无助和羞辱。一股酸气升至喉中,不停翻滚涌动,我蹲在地上干呕,四肢全无力气。俯瞰着我,他骄傲不已,并褪去白衣,将他的身体向我展露无余。
“贤爱我!这便是我的勇气来源,公主已亲眼所见!贱奴不才,却看得出公主尚是处子,所以公主并不懂,这令你作呕的气味,它其实唤作’爱情’!我身无长物,除了这具令大唐太子痴迷留恋的身体,噢,还有他向我悉数上交的爱情和信赖。”